承影特意带军候在镇北军大营五百里外来迎顾清翎,谁料顾清翎见了他话也没说两句,就数落着他一个堂堂镇北将军有这样擅离大营的?马不停蹄就往怀临大营那去了。
天气是真好。
万里无云的朗朗晴空,太阳斜斜照着恒云河畔打渔的士兵们,年轻的新兵霹雳哐啷的清点着武器,风里是湿润的土味。顾清翎静候在大帐外等着通报,眯着眼能看见恒水关上当值的恒云将领们。
上了年纪的军医缓缓从帐子里走出来,没对顾清翎行礼,却还是客客气气说了一声,“公主请您进去。”知道是镇北军撤兵才使得怀临独抗恒云,也无怪怀临不给她好脸色看。
走入帐中只一眼,顾清翎就知她熬不过今日了。
她是不曾见过这位天下闻名的公主的,可仅是从那些奏折的字里行间,都不能不钦佩。可如今躺在床上的这个女人,面色蜡黄,两颊深陷,呼吸间也仿佛带着死亡的浊气,看不出半点的风华绝代。
顾清翎忍不住上前了两步,凑近喊了一声,“公主……”
风雅公主忙向她伸手,示意她再靠近些,声音细微说了一句,“没想到临死前还能见辞心皇后一面,终是死而无憾了。”
仿佛是了悟了什么,顾清翎挨着床榻坐下,覆上了风雅公主已经枯槁的手,“公主是不是有事相托?”说着更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又问了一句,“是不是与却无忧有关?”
风雅公主却笑了,轻轻咳了两声,“无忧知我懂我,不必我多加惦念。我只是想恳求天离,不论如何,放过我丈夫一条生路。”
静安驸马?顾清翎稍稍一惊,简直为她不值!
风雅公主又流露一丝笑意,说,“你所想的,我都知道——为了坐上高位,他是如何串通天离通报军情,如何跟天宁帝多次密谋,我都知道。我知道他只是资质平平,知道凡他带兵皆是胜少败多,日日夜夜睡在枕边上,我怎么能连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都不知道呢?”
顾清翎长叹了一声,“既然你都知道,又何苦这样?你已经为他赔上自己一条命了,若是无你,怀临将倾,还不足够?”
风雅公主将视线转到了帐外,不过三两步就是明媚秋日,便是生命里无限的可能,可她终究会死在这污浊的床榻上。尤是如此,她仍唇带笑意,“我也曾气愤难当,也曾恨不能将他就地正法,我为怀临殚尽竭虑,他却在暗中一再成为我的绊脚石——可即便如此,他又是为了谁呢?”
“从前的我,眼中从没有他……”
“整夜整夜的忙于国事,甚至他重病在床也没去问候一声,他败兵而回,我只厉声斥责。回想过往,除非他偶有立功,我竟话也不曾与他多说一句。成亲五载,我不曾为他生下一男半女,甚至不曾为他洗手做过一次汤羹。于此,他竟仍是没有半点怨言,我任何旨意,他都宁豁出性命也替我完成。”
她说话清楚,眼里也越加清澈,顾清翎看着心里总不是滋味。大概是真的大限将至,她反倒总回过了一些精神,牵着顾清翎的手,思绪幽幽远远的往回忆里飘。
“那年啊,我也是真心喜欢过他的,老老实实的一个人,还有点笨笨的。我心爱的手帕让风吹走,就那么挂在了树枝上,他想也不想就爬到树上给我取来。小小的一个副将,连正眼都不敢看我一眼。成亲那一天是多大的日子,他连酒也没喝一口,生怕我不喜酒气惹我不快。每年我生辰啊,他都没忘给我准备厚礼,朱钗首饰,绫罗绸缎,他对我是真好——本该是平平安安过这一生,非要与我站在一起,应付那些生死一线的战事政事。”
顾清翎一颗心像是被生生揪着,眼看风雅公主眼角有泪流过耳侧,忍不住问了一句,“这些话,你与静安驸马说过吗?”
“怎么能告诉他呢。”风雅公主仍是看着阳光投射进来的地面,精疲力尽地眨着眼,“他如今也不过高烧才退,还不知我的情况。要是把这些话告诉他了,他一定不能原谅是他害死的我,做了他那么一个不称职的妻子,还要他背负对我的歉疚过一辈子吗?再者——我终究还是背叛了这一份夫妻之情,又有什么颜面再去对他说这些。”说吧,她再次紧紧握住了顾清翎的手,一双眼近乎是满溢着眼泪的恳切,“我知道宁帝迟早是要踏平怀临的,我若不在了,无忧也撑不过几年。不论到时情况如何,我只希望天离至少能放过他一条生路——不是今日便是来年,至少放他活下去!”
“就当是一个可怜女人的请求……”
“辞心皇后,若真有那么一天,放过我丈夫一条生路……”
顾清翎不知这该是怎样的一种执着,才能让一个素来骄傲,执掌了一个国家的公主认了自己一声可怜。可直到顾清翎点了头,她才安详着终于阖眼。
帐外面不知何时已经跪满了怀临大军,不言不语的,只磕头。一声又一声的磕在已经没气息的风雅公主帐前,就当送行。风雅公主带来的丫鬟们一个个都哭的撕心裂肺,她吩咐眉姐去帮忙给她更衣梳妆,体体面面的让人接回怀临入殓。
李眉哭着脸出来说,她真是拿命护了静安驸马,那一身的伤,给谁也撑不过这么些天啊。
怀临今日也是晴的很。
却无忧临着窗坐,窗外就是大片大片的竹,碧青的倒影晃在屋子里。
一封信捏在手里已不知多久了,视线望着天际处,好半天也没回过神。早早就吩咐底下的人了,有风雅的消息要第一时间上奏,这么些天也没有动静。
无端端的,他就落下泪来。
小心翼翼地拆开了这最后一封风雅呈上的信,落笔已是十三日前了,笔迹仍然工工整整,底下却贱了大片的污迹。
纸上唯有一句话。
“立后封妃,诞下子嗣。若有来世,同衾同穴。”
——
孤身入敌阵的事,顾清翎还是头一次干。
站在恒水关外,吱吱呀呀的大门一点点为她开出一丝缝隙的时候,她突然想,这次回去,要跟却无欢相守一生。从未如此笃信过这件事,破天荒的像是心里铭刻一段郑重的承诺,这世间,再没有比却无欢三个字更重要的存在。
她是让人蒙着眼带进去的,一路都在想着清羽该变成了怎么个模样。还记得小时候,他最爱了哭鼻子了,哭起来没个消停,连带着青芷一起跟着哭,连二娘都哄不住。还记得有次他贪玩,一把摔在了台阶上,膝盖破了好大一个口子,哭了整整一个晚上,整个将军府都跟着揪心。她就从云姨的厨房里端了一碗女敕女敕的鸡蛋羹来哄他,一勺一勺喂给他,青芷在边上馋的直吸鼻子。说来也奇怪,这两个孩子哪里能缺一口吃的,就是争着抢着要吃她碗里的饭菜,经常闹得她一顿饭也吃不了七成饱。
一眨眼,一个已为人妇,另一个都能带兵打仗了。
除下遮眼的黑布,首先见到的竟是陆殊泽,青衣磊磊的站在阳光底下望着她,神色难辨。
“你的毒……已经无恙了吗?”
他说的言语发涩,不得不低下了视线——他陆殊泽,也有不敢抬头的一天,甚好!
她当然无恙,能千里迢迢从离都赶来,自然是无恙了。他信誓旦旦的将她从天离带回来,信誓旦旦的说却无欢给得起的,他也能!信誓旦旦的留着正妻之位,要与她结发齐眉,相守一生!结果呢?
她生死一线的时候啊,却无欢想也不想就为她舍了怀临半壁江山,他又做了什么?
何等的信誓旦旦,又是怎样的一付担当!别说却无欢对他轻蔑,他自己又能瞧得上自己几分?若情深便是如此,真是让人贻笑大方!他陆殊泽啊,不过是个可笑之人。可笑啊,知自己与她终于站在了对立的一面,仍想着念着要见她一面。唯独是、唯独是白白枉费了他此生傲骨,这般折辱着自己,何苦要见呢?
若他不好,她也就很好了,何苦要见——
顾清翎就这么眼看着陆殊泽沉默了甚短的时间,竟转身就走。也能料想他此刻的心绪,她反倒是释然了,他能懂,已是最好。少年时的那些时光,她曾是拿真心许过他的,可既然世事如此变迁——就安然接受了吧。
总有一日,她是要踏破他付之心血的国土的,而那一天,她不会有半点的犹疑和同情,只会以胜者的姿态而骄傲。两个人终将是要以这样的结局来面对彼此,还何苦将那一点旧时的情谊放在心上。
就都过去了吧。
在厅里候了不过片刻,清羽就过来了。
第一眼就忍不住笑了,铠甲长剑,真是英武不凡。左脸颊上还有一道浅浅的疤痕,是该历练了一段时日了。其实时间这么久了,对父亲的印象早模糊了,只是如今见了清羽,莫名就觉得该是有七成像父亲的。
真是,当年那个一天到晚哭花脸的孩子也能出落的这样剑眉星目。
“姐、不是……辞心皇后,两国交战尚不能怠慢来使,何况您是天离之后,按理不该让您喝这种粗陋的茶水。只是到底你我为敌,还请您饮完这一盏茶便回,恒水关没什么可以招待的。”顾清羽硬着板着脸让人给她沏上了一盏热茶,正眼也不肯看她,“如今您贵为天离皇后,我一介贱民也不敢妄攀亲戚,军中还有事,恕我不能继续相陪。”
“慢着。”顾清翎不急不慢地呷了一口茶,呵,还是上等的君山银针,也算给她几分薄面了。她搁下茶盏,慢悠悠地站起来往顾清羽跟前走,上下打量了一番后又往近凑了凑,吓得顾清羽连忙后退了好几步。
“哈哈哈——亏得小时候缠着我要打的耳眼都长实了,还记不得你那会看大姐戴着的金耳坠漂亮,硬是缠着我给你打耳洞?那会啊,我也是不知天高地厚就贪玩的给你戳了一个,流了那么多血不说,还让二娘打了好几下的,说我胆大妄为,怎么敢给顾家唯一的血脉打这女孩的玩意。是了,那会我也任性,为了这事还几天都没带你玩呢。”顾清翎说着就笑起来,看着清羽脸色木木的,忍不住拍了拍他的肩头,“你呀,真是长大了,前阵子月凉关那一仗打的漂亮,连承影都夸赞你战术得当,又肯冲前阵。再两年,恐怕就是我跟你对阵都不一定是对手了,父亲书房里那些兵书地图的,你没白看。”
顾清羽缓了缓脸色,只硬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你还记得父亲?他老人家当年何等骁勇善战,何等精忠报国,你带着天离的大军都打到恒水关来了,你还跟我提父亲?!”
顾清翎知他会这么说,只是淡然望着关外的方向点头,“知道父亲是怎么死的吗?那年——天离铁骑就像现在这般凶悍,一路冲向这恒水关!气势之迫人,让恒云一干重臣再三请奏圣上,不如投降罢了!为保恒云国脉延续,对天离称臣纳贡是唯一出路!那个时候……只有父亲一个人不肯屈服,在御前立下军令,誓守恒水,绝不让天离踏过这恒水关再一寸土地!带着恒云数万血性报国的将士,父亲在这恒水关一守就是三年——直到天离国内天灾失收,再撑不起这场战争,直到天离破釜沉舟背水一战,直到父亲终于倒在了战场上,始终没有丢了这恒水关!”
看着清羽的眼红着,顾清翎却笑,“若是父亲看到你今天的出息,会高兴的。你千万记着,要成为父亲那样的男人,不要丢我们顾家的脸。”
顾清羽终于是隐忍不住了,冲着顾清翎大吼,“你还惦记对我说教!你自小是恒云长大的,父亲拿命守下来的恒云,你领着天离的兵打过来!”
顾清翎被他气急败坏的样子逗的好笑,“好啦,一个大将军这样闹,也不嫌底下人看着笑话。清羽,我从离都过来,不是为了许你高官厚禄、封侯封王的那些利益,我只是想让你知道,你姐姐是怎么样一个人。你可以憎恨,你身为恒云的将领,自当尽忠职守。只是我心里介怀,始终想要对你做些解释,也想尽全力护你周全。这样的理由听来荒唐,却是我真心所思所想,恒云也好,天离也罢,于我来说都仅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代称。重要的不是这天下终将改名为什么,而是这天下终将由谁统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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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日结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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