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四十八年,前往京城的臣使带回很多消息:京城风起云涌,短短数月,太子废而复立,风头正健的八阿哥从此失势……我心下轻笑,不论是高墙之内的京城,还是苦寒难耐的塞外,权力之争,向来如此。就如同父汗过世,我也不得不参与科尔沁夺爵纷争。因为有时候,身份会决定命运,哪怕你不想,也有人会替你想。
想起自己远逐在外的大哥,京城这次风波,不过是个玩笑,到头来,得利者唯有康熙一人而已。
只是可惜了十三阿哥,少年得志,乍然被圈,最终失宠……哪怕还有机会再见,那个弓马娴熟、洒月兑不羁的十三阿哥还会存在吗?我很怀疑——环境会让人改变很多。有些遗憾,如果我们没有这样特殊的身份,也许可以成为更亲密的朋友,可惜被身份拘住,我们永远只能惺惺相惜,远远相望。
那使臣禀报完了,站在帐中等候吩咐。我挥挥手,心里有什么牵挂,但不欲问出——过去即过去,何况我还有现在。婉玲即将临盆,科尔沁将迎来第一个小王子或者小公主。
“嗯?”低头批着折子,微一抬眼,方发现那使臣仍杵在那儿,似乎有话想说,“还有什么事?”
他支唔着,偷偷抬起眼角又极快的垂下头,“还有一事,臣不知当讲不当讲?”
“哦?比这些事还重要?那本王要听听了,看来京城这半年来很是热闹啊。”
他沉吟着,“算不得什么大事。”
我微微蹩起眉,从前没发现这使臣有说话吞吐的毛病,看来以后得换个大臣出使大清,省得让他们小瞧了科尔沁。
“王爷,其实也不是什么事,臣离开京城前,十府的侧福晋薨了。”
这算什么消息?十府的侧福晋薨了还刻意回报一声,那京城皇亲贵戚多如牛毛,只怕禀报不完这些红白喜事。正欲喝斥,猛然惊觉:十阿哥、侧福晋……
我手上的笔滑落在折子上,留下一个浓重的墨迹,晕开后深浅不一的黑,混沌了我的思路——有多久,我刻意去忘记那个名字?有多久,我努力去了解婉玲,并试图让自己爱上她?有多久?久到我以为自己真的忘了那个名字;久到我真的开始了解婉玲,并且开始爱上她;久到……直到今天,才突然发现,其实她只是藏得太深,其实我一直都听从她的话,甚至听她的话让自己爱上婉玲。
不知何时,使臣退了出去,大帐内伺立的侍女悄悄给我换了毛笔,欲收走案上脏污的折子。
“滚出去。”我嘶吼着,好象连这折子也是宝儿留给我的东西。宝儿,对,她是宝儿,那个一直深埋在我心底的女人,那个注定一生得不到的女人,那个……已经与我阴阳两隔的女人。
黄土撒上去,你已化灰了吧?离下的,是无尽的思念。如果真有灵魂,除了京城是你怀念的地方,是否也会偶尔想起塞外的草原?是否还记得生命里那次危险,我与你一起,逃离出生死,却始终没逃出心的沦陷。
侍女被吓呆了,匆忙退出,甚至被椅子绊倒,丑态尽出。
我忽然想笑,想起你席地而坐、大吃大饮的模样,真奇怪?为什么不觉粗俗,只觉得单纯质朴、天性纯良?原来,心里是什么样,那个人也会变成什么样。你死了,我们的缘份如此浅薄,浅薄到你甚至不留给我忘记的机会。从此后,只能铭记着,铭记着那个永远都不可能的人,永远都不可能的事。
“王爷。”
有人掀帘进来,帐外的阳光亮得刺目,刺得这双没有眼泪的眼睛生疼。抬头看,是我的王妃、大清的十六格格、宝儿的闺阁密友。
“又在发什么脾气?”她扶着肚子,双手有些微肿,算起来还有十来天就要产生了。
努力平静着自己混乱的思路,我起身扶住她,“你过来干嘛?快做额娘的人了,整天还是跑来跑去,一刻也闲不住。”
婉玲冲我轻轻一笑,眉目间注入多少温柔与体贴,“你政务繁忙,我一个人坐在帐里坐得闷气,才出来欲散散心,谁知碰上小丫头,淌眼抹泪的,看得好不忍心。”
我扶她坐下了,婉玲拉住我的衣袖,“王爷,臣妾知道今儿派往京城的使臣回来了,也略听闻些风波。可王爷何等样人,当知这朝中之事,向来由不得自己。婉玲自小在紫禁城长大,与各位哥哥虽无深交,毕竟是骨肉血情……”说着,她微微一叹,“幸而这次闹得虽大,到底没真正折损了谁。倒是为难了皇阿玛,手心手背,岂有不疼的?”
不知如何解释,况且她即将临盆,也无从明说。我勉强牵了牵嘴角,“知道了,我自有分寸,王妃先回吧,京城的事儿别担心,皇上他龙体还康健着呢。”
婉玲笑了,虽然眼里有淡淡的忧郁——她在担心她的父兄吧?那些在权力巅峰引浪逐潮的人,每一个,都是她的至亲骨肉,到最后不论谁成谁败,必有另一些人成为成功路上累累的白骨。
我能体会这种心境,但我此刻没心情安慰婉玲,我只想找个地方纵马,任骏马奔驰在草原,任狂风卷起头发,希望你们能带走我心底那个人,连一丝影子都别留下。
草原的夜,冷而美丽,纵马整天后,我从怀中掏出那把匕首,月光下,柄上的那颗红璎珞,滴血般红。
我一直以为你会嫁给四阿哥,在香山上、在深宫里,哪怕是瞎子,也能从你们的笑语声中感受到你们相互的爱。我曾孤注一掷,最终失败了;你们看似一帆风顺,最终也失败了。你嫁给十阿哥,命运在嘲弄我,也在嘲弄所有人。
理不清自己的头绪,我有时怀疑究竟是爱你,还是爱自己心中那个回忆?甚至在以后很长一段时间,分不清自己是爱婉玲多一些,还是你多一些?
可这一切都不重要,连婉玲也要离我而去了,牧仁14岁,赛罕4岁。她的两个儿子,一个刚刚成年,一个尚且稚女敕,婉玲重病床榻,我守着她跟前儿最后的日子,只听见她不断念念着“额娘、皇阿玛……”
“婉玲。”握住她无力的手,使劲儿忍住自己哽咽的声音。
“王爷”她冲我笑,虽然已无力扬起嘴角,然而十多年的共同生活,我知道她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后隐藏怎样真实的表情。
突然,我握住的那只手乍然松了,她的头歪向一边,嘴上却奇异的展开一丝微笑,就这样,我爱的女人在我眼前离开。
我不懂得如何哭泣,从小父汗就告诉我男子汉大丈夫顶天立地,流血不流泪。可那天晚上,我呆呆坐在婉玲身旁,眼角尽湿。直至牧仁上前低声劝慰,方起身急步走回自己帐内。
一切都过去了,我只觉得这一生会给我带来快乐和幸福的人和事都渐渐远离。膝下三子一女,唯有牧仁心思细致、处事果断,难得爱护幼弟,在科尔沁声望日盛,假以时日,他能担当重任,就好象当年的我。
侧妃格根塔娜,育有一双儿女,在众侍妾中,身份最高。自婉玲过世,她越来越隐藏不住自己的心思,时刻都在谋划,时刻都在算计。
是我大意了,我只是微笑着看她对付牧仁,对付的同时也帮我磨炼了牧仁,何乐不为?但我没料到她会拿赛罕下手,赛罕骑马失踪,马找了回来,赛罕却不见了。
心下一沉,顾不得许多,我与牧仁带着侍卫四处搜寻,三天过去后,希望似乎越来越渺小,但又似乎一直有一种力量牵引着我,让我无法放弃。
……
果然,我们在第遂找到了赛罕,他躺在一个陌生女人怀里,脸上的擦伤被人小心清洗过,脸蛋虽然泛着潮红,呼吸却匀长有力。我放下心,带回昏迷的两人,才有空查验那个女人的来历。
一头披肩发微微卷起,身上的衣服怪异大胆,侍女月兑下她的外袍,里头是件奇怪的……肚兜,两条细绳下的锁骨明显又……诱人。
诱人?我猛的转身离开,奇怪的不是她,是我的反应——这么主动鲜明的,有多久没存在在自己身上?
她的所有东西摆在我案前,奇怪的包袱里有更奇怪的物件,可这些都不重要,我看见一串项坠,金质的细梅花组成的心形,有碎宝石点缀其间。
将这项坠握在手中,似乎项坠上还带有她温暖靛温。莫名有些熟悉,竟不自觉放到鼻端,闻见一股淡淡的香,淡到雅致……牵引着沉寂的心,有丝丝的悸动。
这后来,我审问过她,她惮度大胆,似乎认识我,但我从未见过她。她的神质混乱,似乎疯狂,但我觉得并非如此。她甚至不知道如今的年号,但她又好象知道这年号背后的很多东西……
我糊涂了,留下牧仁,自个儿前往海拉尔找寻她话里的点滴线索,希望能找到一些她的身世、她的来历、她的过去。
一切痕迹似乎被风吹散,我骑马赶回科尔沁时,还如离开时一样什么都没发现。只听见她差点被勒死,只看见她帮赛罕沐浴,嘴里说着我不太明白又有几分熟悉的话,逗得赛罕哈哈笑。
我愣了,自婉玲过世,赛罕甚至没说过话……
“父汗,安如令赛罕重新开口说话,不论她从前犯过什么错,又是怎样的来历,儿臣想替安如求情,还望父汗念在赛罕份上,别计较她目无尊卑、不懂规矩。”夜里,牧仁坐在我对面,眼睛看着矮几,声音却是那个坚定。
多奇怪的事?不过几天,这女人令赛罕说话,还收服了牧仁这个天生的冷脾气。
嗯了一声,挥手让他出去。我有些困惑,尤其是看见她睡梦中兀自哭泣。究竟是什么让这个看上去坚强的女人如此柔弱?
不自觉轻轻走上前,我抬手欲拭去她脸庞的泪滴,却猛地收手——我究竟是怎么了?为什么这个陌生女人会有一种奇特的吸引力,甚至是婉玲身上都从未存在,只有,只有那个最早死去的人……
猛摇头,试图甩掉这可怕的想法,我掉头出了她的帐篷,无法控制自己慌乱的神思。
我从来不相信怪力神谈,甚至不认为轮回转世是真的,那些报应与前生,不过是骗你今生积德的借口。可遇到她后,有些想法总在不经意间冒出,又被我强压了下去。那么不同的两个人,又给人那么相似的感觉。更何况,她分明认识我,用宝儿的眼睛、宝儿的语气、宝儿惮度,对我、对人、对物。
所以赛罕依赖她,所以牧仁保护她,所以那日见到乌日娜,她嘟着小嘴喃喃低念着,居然是在唤她——姨。不是宝儿善良真挚的灵魂主宰着这个陌生的身体,又有谁能让赛罕开口?又有谁能收服牧仁冷傲的个性?
我害怕了,本能涤避,又突然萌生了无限的希望。
直到那天骑马归来,她坐在地上与赛罕玩笑,“傻瓜,你就是长到八十,也是你哥哥的弟弟不是?”
心的深处有什么被生生撕开,一些不用去想,自然存在于记忆中的点滴被一一唤起,我历声问她,其实答案已知。
无从解释,她解释不清,我理解不了。她从来不肯承认自己是宝儿,但我知道她就是宝儿,在过去十多年后,她回来了,换了样貌、没有身份,只是一个孤女,是我,第一个遇到她,在我的科尔沁。
不愿放手,如今京城人事变迁,谁还知道如果她再回去,有多少人记得?有多少人相信?我不能让自己冒这个险,她是这么一个看似坚强实际的女人,只要在科尔沁,她永远是我的,永远是自由的。即使她不爱我,十年、二十年,总会有所不同,如同我对婉玲。
大清皇帝冬狩,听见这个消息,心里咯噔一下,抬眼瞟她——目光一动,又归于平静,可上扬的嘴角泄露了她的心事,她还记得那个故人,那个一直想要回的项坠,一定有什么故事,也许与今天这个雍正皇帝有关。可她是否知道,如今的皇帝不再是当年的四阿哥?
将项坠藏在怀中,告诉自己,只要冬狩结束,我把一切还给她,然后带她远走,远离朝堂的纷争,是对她最大的保护。
一切都来不及,事情总不会按你原先的想法继续,这次她又救了牧仁,是如何奇怪的缘份,注定我今生欠她良多,永远无法还清?
当雍正坐在我对面,甚至没有开口,我知道他已经全都知道了。结局不用我去走,就像当年甚至不用我出面夺爵,一切都已注定,身份决定了我们大家的命运——科尔沁势单力薄、仰仗大清只是其一,最重要的,我面前这个皇帝显然也一直记得她,她对他,是生命里那点不容破坏的美好吧?当他悠悠开口,只说出一句,“她是宝儿”时,我看见雍正眼底的激动,我知道,这个男人还在爱着,并且会继续爱下去。
“她不是宝儿,她是吉雅,科尔沁草原最尊贵的公主。”我起身走向帐篷口,心思已定——既然无法改变自己的命运,就努力去改变她的。紫禁城中暗藏危机,她将要面对的东西太多,不是仅凭一个皇帝就能处置妥当。
雍正一愣,随即明了,他走出大帐,在经过我时,极快的说了一句“谢谢”,声音未落,人已走出几步,昂头阔步,还是那个威仪天下的皇帝,可他心里的回来了,我想我心里的也回来了——不用相守,因为不相爱;不用相守,只要她幸福。
……
日暮将落,我突然间释怀。看向那团红日,我知道她即使明白自己将面对太多负累,也一样会选择回到他的身边。生活是否随心不重要,最重要的是相爱的人在一起,共同面对将来的风雨。
我想我与你无缘,可我们必然有缘,如果来生还是无法相爱,那就让我们做真正的兄妹,换一种方法,生生世世不离不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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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应该上点番外,写写那些背后的男配,其实我个人,很喜欢阿拉坦!
另:关于十的不能认出,呵呵~应该不算我偏心。怎么说呢?一个沉溺在回忆里的人,是很难发现周围的细微变化的。
离得太近的东西反而看不清楚,这是常理。十在宝儿过世后,每天点滴的思念与回忆,使得宝儿这个形象甚至比生前更加鲜明了,当然这种形象只存在十脑海里,所以他没认出来。
而且他对吉雅,是有先入为主的不好印象——惑主的狐狸精,并且想霸占毓歆。这就提示了十,这个女人想取宝儿而代之,所以他对吉雅,并没好的印象和态度。
PS:关于吉雅对十没认出自己的反应,其实是一种难以解释的痛苦。很矛盾的感情杀得她遍体是伤。她不希望认出,但真的没认出绝对不会是轻松那么简单的反应……
有人批评吉雅处事拖泥带水,个人的理解,不论是从前的宝儿,还是现在的吉雅,都是坚定的希望与四在一起,追求爱情的归属的。但造化弄人后的结果往往不如人意,这个时候心理有波动是正常。
选择是一回事,心潮起伏是另一回事,人不可能只有爱情,活在复杂的环境里,人心自然也会变得复杂。可喜的是她一直坚定着自己的信念,尤其是吉雅,没了身份的束缚,哪怕将要面对怎样的困境,她都从没质疑过自己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