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旧梦-续 静养旧伤

作者 : 段玲珑

睁开眼,世界有一瞬的模糊,然后才慢慢清晰。床塌坐着个人,是春晓,她半迷着眼,头搭拉着一点一点。我想转身,轻轻一动,脑仁儿疼得扯着额头眼角一块儿疼。

“公主,你醒了?”春晓被惊醒,伸手试了试我的额头。

“我发烧了?”开口问她,不知怎么有些失落,也许是因为没看见胤禛。

春晓点了点头,“昨儿夜里世子抱公主回来,皇上吓得不轻,连夜传了几个太医,都说公主是思虑过重引起的旧伤复发,又空月复饮了酒,高热不退,皇上守了公主一夜,天明时去上朝,命奴婢守着公主,若公主醒了,即刻着人回明。”

说着转身欲吩咐小太监,我忙拉住她,“算了,皇上这会儿上朝呢,难不成让大臣们等着,提前下朝?还是等朝散吧。”

“吉雅。”正拦着春晓,门帘被掀开,胤禛一步跨了进来,急走至床前,“醒了也不准备让我知道?”

轻轻牵了牵嘴角,只觉混身汗黏,头发粘在额头、鬓角,一缕缕理不清楚,“下朝你自然会回来,何必去打扰你。”

“吉雅。”他打断我,将我额上的发抚顺,“你怨我没陪在你身边?”

我一愣,抬手抚上他刺刺的下巴,“我怨你没好好休息。”

他的眼底一红,又强忍住激动的情绪,回身吩咐,“春晓,去把公主的药端来。”

春晓答应着退身而出,才到屋门口,高无庸在外候着,“皇上,五阿哥在外跪了一个多时辰了,可要让他进来?”

我看了看胤禛,他也正看我,微微皱眉道:“弘昼听说你病了,今儿一早过来请罪,说是逼着你喝酒才犯的头疼。”

我轻轻笑,“你也信?他昨儿是新郎,过来敬两杯也是常理,我就喝了两杯果子酒,谁知就醉了。快让五阿哥回吧,新婚燕尔,别扰了他们夫妻团圆才是。”

“醉了?”胤禛一挑眉,“你是病了。昨儿牧仁送你回来,脸白得吓人。”

“胤禛。”我打断他,“头上的伤没好,让你担心了。不关五阿哥的事儿,快让他起来回府吧,我想再睡会儿。”

胤禛微一迟疑,冲高无庸挥了挥手,“让五阿哥下去吧,就说公主身体不适,让他别再跪着了。”

“喳,奴才这就去请五阿哥回府。”

冲胤禛笑了笑,“没见你这么当阿玛的,自个儿儿子跪了一个时辰还没事人似的。”

他的手指在我太阳附近轻轻按着,“当皇子的谁没这么跪过,从前,我也这么跪来着。”

“那是你犯错了。”我轻笑,“五阿哥好好的结个婚,可有什么错处?”

胤禛轻轻摇了摇头,眼睛看向我身后的帐子,好象有什么心事般陷入沉思。

“胤禛”我轻唤,与此同时,他悠悠开口,“还记得做皇子的时候,跪得最长的一次,整整跪了一天一夜……后来才发现,跪得越长,越是得不到自己想要的。因为需要你跪那么长的时候,往往大势已去。”

微一蹩眉,我没力气去回忆,他说的是哪次,而且我来时已是康熙三十七年,走时才四十八年初,短短十来年,并不清楚从前所有。

胤禛自嘲一笑,牵向一边的嘴角尽是无奈和苦楚,“求不来,就算跪了一整天,你还是嫁给老十了……”他的声音低下去,嘶哑难听。

仿佛回到从前,回到那些不得不走的路、不得不面对的人生。我一时呆愣过去,静静的晌午,外间的蝉鸣也觉遥远,屋里的光线明媚,却让人觉得恍惚。原来一生就这么过去了,原来那些曾经的悸动、倾心、婚嫁、许身、无奈、快乐、痛苦、接纳……全都过去了。

于我,这一世真的是另一世;于他们,这一世竟然还在继续着,那些远到快让人遗忘的故事,其实只是藏得深了、年代久了,却从没消散、从未失去。

“吉雅”胤禛唤我,“你哭了。”他的指尖轻拂过我的脸庞,果然脸颊已湿。这才惊觉,不知何时又泪流满面。

“没”我胡乱抹着,在抬眼那一刹那,看见胤禛疲惫的神情,眼底的红和眼角的细纹刀一样扎进我眼里,终于还是忍不住抱住他痛哭失声。他混身一窒,任由我抱着,手背轻轻理过我汗湿的长发。

“你说,我是不是错了?”一面哭,一面问,一面质疑,“我就不该回来,就该好好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让你们忘了我,死了猛喝几碗孟婆汤,前世尽忘,一切从头来过……这样岂不是更好?”

“吉雅”他试图打断,我依然抽泣哽咽,“如今回来,虽得厮守,奈何太累,累了我、累了你、累了胤祥、累了胤祀,累了所有人,却是为何?”

胤禛并不深劝,由得我哭,直哭得累了,哭得他的衣襟尽湿,哭得眼睛干了,方扶直我,“过去的就让他过去,既回来了,不能再走。”

我点头,埋首在他怀里,闭上眼,静静听那个令人沉醉的续声。这么简单的节奏和频率,我竟听不腻。一下一下如同敲在自己心上,时间长了,我的续仿佛与他的合二为一。相互守候着,我们注定了彼此捆绑,哪怕如同对方的重石,捆绑就会溺水,还是注定就这么生世相依在一起,接受一遍又一遍风吹雨打。

不知何时已昏昏睡去,迷糊中胤禛将我放回枕上,盖上薄被、放下帐子,自己轻轻出去了。我翻了一个身,居然在想:又没吃药。然后就陷入梦乡,甜美而无忧。

头疼的原因,太医的诊断与我的猜测类同——脑后的伤虽说愈合了,脑内留下血块,所以常常引发头疼。我有些心惊,因为想到另一些更严重的后遗症,但强自镇定着,任由他们开了活血化淤的药,又嘱咐卧床静养。

这下胤禛有了借口,不许我出园子、不许我出碧水风荷,躺不住了,只命人搬张贵妃榻在树荫避风处休息;也不许别人探视,除了牧仁,甚至连胤祥也被挡在外面。不禁嗔他,“你不知道养病重在养心,这么天天憋着,没病也是一身病,还不许外人进来探视,生生把个大活人给闷死。”

胤禛皱了皱眉,接过春晓手上的那碗药,才欲喂我,一把夺了过来,“我是头疼,又不是手疼,看着你就别扭,什么时候我们尊贵的大清皇帝伺候过人?”

“吉雅,且耐心养好身子,然后你要见谁、要去哪儿,我都不拦着,如何?”

一气儿喝完那苦药,又接春晓递过来的温水漱口,这才有空回他,“那我走得远远的,半年回来一次也行?”

“不行。”他答这句倒快,斩钉截铁。“不能在外头过夜。”

我气结,谁让自己爱上这个封建男人,这已经是最大让步,无奈长叹一声,“看来我一辈子只能呆在这儿做京城一日游了。”

“什么?”胤禛提高音调,“京城一日游?亏你想得出。”说得两人相视一笑。末了,他逼着我睡觉,又逼着我喝药、逼着我吃粥、逼着我吃各类补品、逼着我晒太阳……如此每天反复着,头疼犯得越来越少、越来越轻,有理由相信脑子里那声淤血越来越小,不会再造成更严重的后果了。

胤禛也松了口气,虽还不让我出园,好歹准毓歆来看我,树荫下的贵妃榻上,我们一人一边儿侧倚着那长榻,中间放了一盘子葡萄,你一颗我一颗边吃边聊,一会儿功夫,竟吃光了一大盘。再伸手模时,盘子空了,不禁笑,“我们两可真能吃,这么几大串葡萄,还没使上劲儿呢,就没了。”

毓歆噗哧笑,“先说你病得重,我还着急,谁知进来一看,比前些日子还胖了些。”

我坐得直了些,下意识模了模腰围,幸而还没浮出个救生圈,不禁嗔她,“什么叫进来?说得倒好象进牢里看我似的。”

毓歆一愣,指着我笑,直笑到俯在贵妃榻扶手上喘不上气儿。我也好笑,上前替她顺了顺,“有这么可笑吗?看你笑成这样。”

毓歆稳了稳神,憋住笑,“刚过来的时候,牧仁还说,见了你,千万别说养胖了的话,肯定招你不待见。我犹不信,你素来就是太瘦了,正该养胖些才显得滋润,才说漏了嘴,果然如此。你没见你刚才的模样,欲发作不发作,欲别扭不别扭,看得人好生可笑。”

“牧仁?他怎么知道得那么清楚,一屁大孩子。”我有些窘,更多的是不以为然——牧仁再早熟,也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年,纵然他看上去老成些,怎么倒常常说话老气横秋的,不像我的侄子,倒像我的……保护人?

念及此,突然想起阿拉坦,他们父子,真是不离不弃,以另一种方式关心保护着我,自从重回大清,这种爱护从来在不远不近的地方将我团团围绕,既没有压力,又时刻在你左右。

“小屁孩儿?”毓歆低声重复,忍不住又想笑,“吉雅,有时我真不知道你怎么算年纪的,牧仁虽比你小,可十六、七岁,不是正当年吗?十四叔十四岁的时候就有了第一个孩子,这小屁孩儿?”她摇头,表示不能认同。

想想也是,当年也差不多这么大的胤祀,也封了贝勒,在朝中风头正健,能力比谁都强,待人接物又如春风润物,实在和我们印象里十多岁的少年不可同日而语。

正胡思乱想,春晓上来收拾空盘子,顺口问毓歆,“还要吗?我没吃饱呢。”

毓歆忙摆手,“我可吃不动了,你自个儿吃吧,得回去了,阿玛这几日也身体不适,又不肯好好吃药,府里正烦呢。”

“你阿玛病了?”我起身送她,毓歆一面往外走,一面答,“可不是,前两日伤风,开始不重也没注意,谁知一拖就烧起来,太医开的药也不肯好好吃,病虽不见加重,好得也慢,昨日八伯还请旨让太医院的院正去看阿玛。”

“皇上准了?”我急急问,怕胤禛又犯别扭脾气。

“准了,可祝院正也说,前几位太医开的药都甚合适,关键在阿玛不肯好好服药,这才耽误了。”

“你阿玛怎么犯了这小孩子毛病?大夫再高明,病人不配合,也没折儿啊。”

“可不是。”毓歆蹩了蹩眉,“阿玛自从……唔……被圈,心情倒轻松了许多,就是这毛病,一直改不过来。听府里的老人说,自从额娘过世,阿玛总是不当心自个儿的身子。”

心下咯噔一跳,那样记忆总在不经意间如潮水般涌来,钝钝的痛在心间漫延,胤誐早些年常犯胃疼的毛病,再怎么养也不长肉。“毓歆。”我唤她,“你不是说我瘦吗?小时候我额娘常煮粥给我喝,把养胃的药掺在里头,再加上蜂蜜,结果我不喜欢,全偷偷倒水沟里了。后来我额娘老奇怪——别人家孩子都是这么哄的,怎么偏到我这儿不灵了。继而一想,才反应过来是因为我不爱吃甜食,后来额娘煮了粥就给我下着萝卜干,或者是各式凉菜,虽然效果也许没掺蜂蜜那么好,总归是吃进去了,也长胖了些,也不胃疼了,慢慢就好了……”

“吉雅,你想说什么?”毓歆有些困惑,又喃喃低语,“阿玛是胃不好来着,太医们常说,阿玛若把胃养好了,什么病都没了。”

我轻轻一笑,握住她的手,“我是想说,这人啊,但凡上了点年纪,就和小孩子一个样儿。你们别光考虑药效,能想法子让你阿玛把应该吃的药全吃下去才是正经的,哪怕哄着些、哪怕加些他平日爱吃的菜食,只有不是犯冲的就行。太医的话要听,也得自己琢磨着变通了迎合病人。”

毓歆眼眸一亮,扬起嘴角冲我一乐儿,“知道了,我这就回府去。吉雅,你也快回去休息吧,别累着了。”说着已顺着来路往外跑,轻盈的,穿着淡粉的汉服,如同展翅的蝶,让人觉得青春无尽的力量。

夜里,胤禛从身后抱住我,顺势靠在他怀里,睁大了眼,了无睡意。

“怎么?这都夜深了,还不睡?”他的声音就在我耳边,温热的气息让人发痒,往他怀里钻了钻,躲开他一呼一吸间带给我的j□j和悸动。

“连着躺了这么些日子,瞌睡再好也睡不着了。”

他嗯了一声,下巴来回在我额头轻蹭,“吉雅,今儿太医过来说你好得差不多了,我已经和十三弟商量好了,等后日,待你到香山别苑小住几日。”

“别苑?”我打断他,“未必比得过这碧水风荷吧?还是别去了,你来回上朝太麻烦。”

他轻轻笑,“你别管,横竖我都安排妥当了,朝里的事儿,交给十三弟并几位大臣,若真有他们处理不了的急事儿,就快马送到香山,也费不了多少时间。你窝在这儿窝得久了,还真怕你窝出病来。”

“你是说辍朝?”我抬眼看他,借着微弱的烛光,胤禛的眸子一闪,扬着嘴角轻轻点了点头。

“那怎么可……”他用手指堵住我的嘴,“我说可以就可以,你历来的性子就是造座金城堡给你,时候长了也厌倦。再者说了,我也累了,忙了一年到头,休息个三、五日也说得过去。”

他的手指挡住了我的话,却挡不住我的笑,不自觉展颜,是啊,我困在这儿太久了,虽然能上街,身边只有牧仁陪着;虽然能去找胤祥,但更多的故人只能装作不认识……不得不承认,内心某处是寂寞的,更全面的生活、更完整的感情,比如亲情,比如友情。这些感情也许不能使我留在他们身边,但这些感情也是生活的一部分。

“睡吧,好好休息,若明天太医看了说行,那后日就出发。”

“嗯”我点头,闭上眼,开心得如同即将出游的小孩儿。半晌,方又睁开眼,“带上牧仁不?毓歆呢?”

“就我们两不好?”胤禛还睁着眼看我,微一顿后,语气竟有些不悦。

我轻笑,忍不住撑起身在他眼上一啄,胤禛的眼皮极快的眨了眨,才欲说什么,我抢道:“睡吧,再不对你好点儿,越发爱吃些没要紧的飞醋了。”

他将我抱得紧了些,窝在他臂腕间,不一会儿,就听见他绵长均匀的呼吸。我的胤禛,他是该休息休息了,整个大清担在他一人肩上,纵然铁打也会疲累……极小心的,抚了抚他额头的细纹,见他眼皮跳动,似要醒来,忙闭上眼,摒息静听。胤禛抽出手,稍稍侧了侧身,长长吸了口气,又沉入熟睡。

听着他的呼吸声,不知何时,倦意袭来,眼皮慢慢合拢,我也翻了个身,我们背靠着背,舒服的、放松的、惬意的,梦田。

此刻正值夏末初秋,香山的红叶未红,但林间已不似盛夏时只有单一的绿。树木开始呈现不同的状态,有的开始落叶、有的兀自葱葱;有的已不再浓绿,有的开始泛黄……森林显出另一种美——层次分明、色彩缤纷。站在林间,站在胤禛身旁,深深的吸了口气,又缓缓吐出,见会议卫们离得远,努力伸了个夸张的懒腰。

“胤禛,桂花该开了吧,别苑里可有桂花树?”

他换下那身龙袍,好象变回当年风姿卓越的四阿哥,离了朝堂,眉目间尽是轻松,“种了一些,不多,也够我们赏得。”说着携了我的手,“走,今儿才来,先回别苑休息,明天一早起来爬香山。”

嗯了一声,好象忆起往事,历历在目,他拉着我上山,又背着我下山。林间有鸟鸣,忽远忽近,穿梭的清风,吹起两人的衣角。没有那些烦心的政务,没有那些沉重的往昔此刻……甩开这许多包袱,我们都只是十余年前的四阿哥与宝儿,一切都才开始,一切都刚刚启程,生命充满了希望与惊喜,幸福永远在不远处等候,携了手一共追逐,再回首时才发现,这追逐幸福的过程才是真正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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