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吉雅说过:每个人的一生都是一个故事,无论是平淡的、波折的;幸福的、痛苦的,自己就是那个主角,一切只能自己体会、自己承担。
我的故事从哪儿开始?慕然回首,惊觉已经记不清了。再细细回想,小时父汗带我骑马,额娘教我识字;再大些时,我领着塞罕嬉闹,教他挽弓、保护他成长;然后,然后额娘过世,父汗开始沉默,甚至连我都能感觉到他的厌倦。
厌倦什么?我想不清楚,如果是厌倦高位,那我更想不清楚。不过这样也好,父汗如果早退,我自然是科尔沁当仁不让的世袭王爷,塞罕没法和我抢,巴雅尔更不能。
我承认,我是有私心的,但面对那个位置,谁又能保证没有?父汗袭爵后,不也远逐了大伯?男人,不正是为这权势活着的吗?不正是为这权势后面的一番作为活着的吗?
一直以为父汗是爱额娘的,虽然他的侍妾不算少,也并不见得专宠额娘,但他对额娘不同,除了敬重,还有别的,我说不清。额娘过世后,父汗守了额娘一天一夜,强忍的双目通红发肿……
草原上的男儿也哭,当家园被掠、妻儿被掳。可我没见过这样的父汗,上前握住他的肩头,父汗下意识抬眼,看见是我,表情几变,最后看了一眼额娘早已冰冷的身体,终于坚强起来,伸出手拍拍我的手背,从那刻起,我觉得自己也长大了,有无穷的力量即将释放。
及至后来遇到吉雅。这个女人谜团太多,不论是她的来处,还是她的身世,全都无从考证,就好象凭空多出来这么个人,救了塞罕,后来,又救了我,救了科尔沁。
我一直觉得父汗认识她,而且已经认识了很久。父汗让她睡在自己的黄金帐里,为她常换不同的饮食;父汗吩咐下人每天给她烧水沐浴,虽然我们蒙古人并不讲究这个;父汗有时盯着我腰间挂着的那把匕首,半晌不语,若有所思……
我曾私下问过族里的大臣吉尔这把匕首究竟有怎样的故事,他已年迈,可以说看着父汗长大。吉尔沉吟良久,微眯着自己半瞎的眼睛,缓缓开口,“世子,王爷他年少时曾遭狼袭,当时有一位大清的格格救了他,想是因为这个,王爷一直忘不了。”
“大清的格格?不是我额娘?”我追问,直觉告诉我这简单的几句话背后有不简单的故事。
“不是,说起来并不是什么正经格格,只是一个战将遗孤,被大清皇帝带进宫抚育,封作什么宝平格格。”
“宝平格格?”我喃喃重复。
“嗯,那年王爷不过十岁,刚好遇着康熙皇帝冬狩,铁木尔老王爷就带他去了,遇狼袭的时候,这宝平格格独自一人挡住众狼,将王爷扔上矮壕,王爷逃月兑了……”
“那格格死了?”我追问,忍不住打断他。
吉尔咧嘴一笑,嘴里的牙快掉光了,满脸的皱纹让他看起来像个上了年纪的女人,垂下眼,原来活得长了,男女都会分不清,这还是父汗口中那个骁勇善战、能文能武的吉尔将军吗?
“没死,一身重伤被救了回来。”吉尔扒了扒面前的火炭,火光印得他的脸黑里泛红,轻轻一笑,那笑说不清什么感觉,“王爷一直惦记着,去大清求亲,结果康熙皇帝把你额娘赐给我们科尔沁做了王妃。”
我一惊,猛的站起身,“你是说父汗本来是去求那个宝平格格,谁知道没求着?”
“世子莫急,听老臣慢慢说来……”他伸出干瘦的手拉我,那手如同一截枯木,恍惚的笑看得人心惊肉跳。他有几岁了?恐怕连自己都记不清楚,我突然有些害怕……
“那宝平格格本来与四阿哥相好,谁知最后嫁给了十阿哥,没过几年就病死了,留下一个尚在襁袍中的女婴……我记得,她死的消息传到科尔沁,正是世子您即将出生。王爷他好象得了失心疯,一个人在外纵马……哎~这么多年,我只见过一次,哪怕是王妃过世,王爷虽伤心,还能发泄得出,不比那宝平格格,就好象整个草原都听见他的心一瓣瓣碎开的声音。”
他兀自说着,我跌坐在一旁,完全呆去,这样的感情太可怕,如同燃烧的烈火,能把人生生烤干。从那时候起,暗自下了决心——如果真有这样的感情,一定要远远避开,女人可以用来暖床暖心,但永远不能让某个女人独占你整个心灵,那样的话,简直是悲剧,简直无法应对。
起身欲走,吉尔的声音悠悠传来,严肃又空洞,“世子,老臣命已无多,两眼虽花,心倒看得更清楚了……老臣看见那个女人,那个宝平格格又回来了,回来了……”他不断重复着,嘶嘶低笑,好象鬼魅。
我转头看他,空洞的嘴笑得张成大洞,那个黑黑的洞好象要把人吞噬,我转身发足狂奔,奔出他的帐篷,奔进黑而透明的夜色,奔了不知多久,喘息着,拼命想逃离内心的恐慌。
第二天,吉尔死了,死在自己的帐篷里,死在那堆火碳旁边,睁着眼,张着嘴,好象在笑……
我不愿相信他的话,但我其实已经被人下了咒语,从那天起,我提防着身边每个女人,我怕她真的回来了,又夺了父汗的心,将父汗生生烤死。她是吉雅吗?我不敢这么想,可我真的在偷偷这么想。我曾发誓,如果知道那个宝平格格是谁,我一定用那把匕首狠狠朝她心口刺下去……女人是祸水,是祸水的女人只有这样死了才能一了百了。
可当我越来越断定吉雅是那个宝平格格时,再没想过下手,相反,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变成我的一种责任,仿佛她的安全是我最大的职责。难道这个生生世世轮回的债?她救了父汗、救了塞罕、救了我……然后,她就变成一个包袱,我永远放不下来,也从来没有想过——要放下来。
不用父汗说,我想也会我请命前往京城,是因为她?还是因为我需要历练,需要支持?此刻再去回忆,原因已经模糊了。我只知道,因为她,我结识了很多人,包括毓歆;因为她,我也得罪了一些人,比如年羹尧——这个一开始我想笼络的大将军,不知何时,已经变成我的敌人。
当雍正皇帝背对着我,一字一句顿道:“朕要你留在大清,两年,助我除了这判臣贼子,也助朕保护吉雅平安,两年后,朕亲自送你回科尔沁……”
心下一喜,然后才惊觉,我喜的居然不是得到大清皇帝支持,却喜他要除了这个人,除了这个欲害吉雅的人。
我爱她吗?第一次,我这么直接问自己。继而又否定,我从来,没想过,要她。没有欲的爱是爱吗?
“皇上,牧仁想向皇上求一个人。”急急开口,心下噗嗵,乱作一团。
“谁?”
“毓歆。”话一出口,反而心安了。我需要一个女人,科尔沁需要一个未来王妃,毓歆是不错的人选,她是那个宝平格格的遗孤,她甚得大清皇帝宠爱,虽然她阿玛失了势,她在皇帝心中没失势。
抛开这些不说,毓歆的确有资格做我的正妃,她不似吉雅多愁易感、伤春悲秋,她总是积极的、向上的,给人无穷的动力,她不需要人保护,她自己能保护自己。科尔沁的王妃不正需要这些品质吗?
何况,和毓歆在一起,永远都是轻松的,不需要费太多力气和心思,我相信,她正是我的良人,那个将陪伴我走完一生的女人。
不自觉轻轻笑了笑,这样最好,自己定心了,方能让身边的人定心,身边的人定心了,我才能心安理得的站在她身旁,竭尽所能保护她,而不是……
科尔沁不比大清繁华昌盛,但草原儿女自有草原儿女的骄傲与不羁,我告诉过毓歆,她将来要面对的可能很多,我绝不会像大清的皇帝宠吉雅那样宠她。末了又加了一句,“也不会像你阿玛宠你额娘那样,你要做一个受人爱戴的草原的王妃,就得能吃苦、亲子民、驭众妾、教子孙。”
“我知道。”毓歆打断我,歪着嘴角笑,“我也不想那样,没得累得慌。”
嗯了一声,定睛看她,毓歆真不像,不像吉雅。吉雅是她额娘吗?怎么吉雅这样年轻?宝平格格是怎么变成吉雅的?她们两真的是同一个人?想着想着就走了神,一偏头,看见角落的水光里泛过一抹明黄……那颜色太醒目、太独特,全天下,只有一个人能穿。
“毓歆。”不知怎么,我转身握住她的手,“别担心,不论遇到什么,我总在你身边。”
毓歆一愣,眼中有些泪湿,低低唤着我的名字,却又说不出下文。
心下轻叹,她也是个值得疼爱的女子,她也是个期待被人疼爱的女子。伸出双臂,第一次将毓歆揽入怀,温暖的、的,泛着淡淡的少女体香……也让我为之悸动,闭上眼,分不清究竟什么是真爱?
直到感觉雍正离开,才慢慢放开她,携着她的手,漫步在这方小小奠地,毓歆忍了半晌,突然凑近对我耳语,“牧仁,不求其他,但求执子之手,与子携老……”
心下咯噔一声,这话如此熟悉,不为诗经,但为我日日守候的那个女人,常常坐在灯下,执笔反复写这几句话,一遍又一遍,一直等到那个一身明黄的男人回来方才作罢。
她的眼底盛着笑,单为他绽放;她将那些纸小心收藏,单为他祝福;她将所有心思用在他身上,单为他幸福……她只为他一个人活着,世界虽小又大,这里面充满了决绝与勇气,但这里面,没有哪怕一丁点是为旁人。旁人?我指谁?没来由心慌,冲毓歆一笑,握住她微凉的纤细的指尖,“回吧,天暗了。”
无数次,我坚定了自己的信念,又是无数次,我质疑这信念背后的用心。无数次,我也为毓歆悸动,可那个之后,还是能清楚的分析我对毓歆的感情。能清楚分析的感情是爱吗?我不敢细想,我只知道,能分析清楚的感情是最安全的感情,温和的、包容的,不至于烫到人,也不至于冷到人。
吉雅坠马后,四阿哥、五阿哥将大婚,搬出了圆明园,心下松了口气——在五阿哥飞身纵马抑住吉雅的那刻起,我几乎可以肯定,他对她有别样的感情。每当念及此,总忍不住恨恨——这女人究竟知不知道自己的处境?没名没份得了皇帝的专宠,多少人背后窥视,欲除之而后快。如今若是再有人拿这件事作伐子,岂不又是一场风浪?
“世子,亏得今儿在这儿遇上,在想什么这么出神?”有人喊我,从回廊转角走出,是五阿哥。
“五阿哥不是搬回宫了?怎么有空过来碧水风荷。”站起身迎向他,不知怎么两人对峙着,身体僵直。
他淡淡一笑,“没什么,忙得差不多了,来看看公主的伤好得如何。”
“哦?”不待他说完,我接口,“倒劳烦五阿哥惦记着,公主好得多了,只是还头疼,说是不想见外人,懒得应酬。”
弘昼脸色一窒,继而恢复正常,“果然是娇滴滴的女儿家,比不得我们,皮糙肉厚,世子若得了空,改日我们再赛一场,非得分出个高下。”
“好啊,恭敬不如从命,牧仁就等五阿哥相邀,骑马还是摔跤都由五阿哥选。”拱了拱手,我在等他走,等一切会带给吉雅伤害的人走。
弘昼敛了笑,拱手告辞。
我也许失去了一个朋友,但无所谓,有一天我总会离开这里,带着毓歆——我的女人,回到辽阔的草原,只有那儿是我的家、我奠地,哪怕是为了吉雅,我也不会放弃科尔沁。这世上情种太多,不缺我一个,我只想简单正常的娶妻纳妾生子,不想被的感情左右自己的行为。
……
两年后,真的离开了大清的沃土,带着毓歆,带着我们刚半岁的儿子,重返久别的故土。草原还是那样,蓝天白天、碧草野花。父汗还是那个样,健壮睿智,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张张嘴,欲说什么终于只是扬起嘴角,“欢迎回来。”
第二天,我的父汗在大臣议会上宣布让出汗位,由我继承这丰美庄阔的科尔沁。众人皆一呆,没来得及反对,父汗捧起权印,“牧仁,从此后,你就是科尔沁的王爷,掌管这方土地的一切。”
那印交在我手里,我的故事仿佛这才刚刚开始。
原来,我的故事里没她,她只在别人的故事里。
原来,我的故事是因她而起,但绝不会因她而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