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旧梦-续 那年冬天

作者 : 段玲珑

从此后,我常陪着毓歆在圆明园散步,从盛夏,一直到秋初,只要天气晴好,一定会看见我们相携慢慢走到圆明园各个角落。

她的身体状况比我想像中好,也比我的好,头三个月的妊娠反应不重,基本平日爱吃的照样吃,平日不爱吃的因为对身体有好处也能逼着自己吃……很好的鞋,很自然的状态。毓歆长胖了些,脸圆润了,双手下意识托着自己的小月复,谨慎而又小心。穿着软底的布鞋,吩咐宫女端着些针线,与我一道在风光秀丽的园中,走走停停。有时累了,又在亭中休息,顺便拿出针线,一针一线缝制着小孩儿用的肚兜、小鞋一类。

“你也不累,整日这么控着头。”我凑身过去看她的花样,是一幅精致的虎头,想是用在帽子上的。在绸缎上绣花很是吃力,力量用得不匀,线就拉得松紧有别,若不熟练,常常一幅花绣下来,绸也皱了,图也缩成一团,看不出所以然。毓歆的绣工向来只能说是平常,但数月来用心下了功夫,已是长进不少,那老虎绣得颇是古朴,头上的王字明显有神,嘴角的胡须虚张声势,小小的三角耳朵凭添几分可爱,让人突然觉得,这只是一只故作姿态的猫咪,不是一只猛虎。

毓歆头也不抬,专注于那幅绣活上,“也不是常绣,每天顶多就绣一个时辰,时候长了我也受不住。”

顺口应着,看着毓歆的侧脸,圆润的线条、细腻的皮肤,还有鼻尖上细细的汗珠,突然想起从前自己留给她的布偶,那些卡通形象,不知她喜欢否?

“毓歆,我听人说……”偷眼看她,她那么专心,并没在意我的话,半晌,没了下文,方反应过来,抬头问我,“说什么?”

“说你额娘曾经留了些布偶给你,都是另式另样的,怎么你不绣那些给宝宝?”话才说完,毓歆放下了针线,神情有一瞬的怔愣。我突然有些后悔,何苦去提哪些前尘往世?何苦提醒她不曾享受母爱的事实?

却见她微微一笑,看我一眼,眼中有些泪花在闪,却又强忍住扬着嘴角,“额娘送的东西,果然都是与众不同的,也谈不上喜欢不喜欢,总觉得那些东西只应该是额娘做出来的,别人照着样子做出来,再怎么看也别扭。阿玛还说过呢,那些玩意儿若是别人学着做成其他东西,那就是丑八怪,入不了世人的法眼。”

起先我还感动着,有些想哭的冲动,谁知她的话越往下说越不是那么回事,敢情弄了半天,胤誐说喜欢那些东西都是假的?不由开口道:“你阿玛这么说的?”

“可不是?阿玛还说,可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这些个样子,若是你额娘画出来、做出来,总觉得是该当的,好象额娘和这些东西是一个地方来的,好象额娘能赋予它们生命。别人……”毓歆摇头,“哪怕是我,就算是做出来也不会是那种感觉,不一样,不一样。”她重复着,末了又加了一句,“还是中规中矩得好,让孩子将来也中规中矩的,勉强去争那些命里没有的东西没意思,害了自己,苦了别人。”

“毓歆。”我唤她,她长大了,不再是从前弱小的婴儿,更不是懵懂无知的少女,她将为人母,早早就沉淀了心灵、安稳了家庭,求得一个普通的平淡如水,求得一个正常奠长地久……从此后,风风雨雨也难撼动他们婚姻的基石,还有毓歆淡然的性格。

“嗯?”她应了一声,又低头继续绣开了。

“你阿玛知道你有了身孕,应该很高兴吧?”我顺手扯过旁边一棵树枝上的叶子,随手把玩着,捏碎了、折破了,手上有淡淡的叶香。

“阿玛自然高兴,可惜他不许我常回府,说是一来一往的容易动了胎气,嘱咐我就安心待在这儿养胎。”

“他放心?”我追问,胤誐不是向来对我有偏见,怎么毓歆搬到碧水风荷并没听见他说什么,还着人送了好些府里备着的膳食药材,一半儿是给毓歆的,另一半说是给我的。当时胤禛蹩了蹩眉,把那一半全退回去了,还命人传话:安静养着吧,有这空闲不如多抄抄经书,也修修性子。

这是后来牧仁告诉我的,他一面说一面瞅我一眼,嘴角欲笑未笑。我也哭笑不得,这算是怎么回事?他那小心眼,遇着大事还能想得通,一到小事上,反而开始斤斤计较了。

可胤誐为什么突然想起送东西给我?难道仅仅因为毓歆大婚时我说得那席话?我不相信,他喝得那么醉,要点醒一个一直沉睡在回忆里的人,不是靠几句直白的话就能完成的。

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我,一直到毓歆说:“阿玛说要麻烦你照顾我,过意不去,这才送了这些东西。”

我半信半疑,又自嘲自己心里有鬼,看什么都像鬼,想了几日也抛开了。倒是胤禛,每常提及说起,总是一副严肃的样子——抿着嘴、皱着眉。他不是担心,他是生气。我忍不住用手指捏他的鼻子,“是谁说的?看开了、想透了,再也不担心不生气了?不过送来点东西就这幅模样,你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他鼻子里哼哼两声,半晌方道:“他当这皇宫还不如他那个十府?什么东西没有。”

我笑了,胤禛常爱闹些小别扭,他的这些小脾气甚至会反应在奏折里,那些朱批,有时严谨、有时幽默、有时讽刺、有时又悲天悯人,本来枯躁的公文被他这么一批,往往就多了好些趣味儿。这点上,恐怕是任何一个皇帝都难比拟的。

我的思维一会儿停在眼下,一会儿又牵拉绊扯想起很多故事。入秋后,天气凉了下来,毓歆的肚月复隆起,比往日容易累了,坐了一会儿,看她有些倦意,伸手扶住她,“回吧,出来大半日了,回去睡会儿。”

她点了点头,将手里的绣活交给旁边的宫女,扶着我往来路慢慢走回。沿路的桂花开了,肉黄色的小桂花缀满枝头,那香味儿随风而散,时而淡时而浓。园里的景致很快就轮回了一番,只有其间的人物时常变化着,不同的人赏相同的景,又是不同的感触,就像现在,多了毓歆月复中单儿,我们的心景也不同了,更安静、更平和,也更期待。

“吉雅。”一路无语,快到碧水风荷,毓歆突然唤我。

“嗯?”

她顿了顿,“你想没想过替四伯生个孩子?”

不妨她突然说起这个,我愣了一愣,轻笑道:“这也是说生就能生的?”

毓歆嗯了一声,低垂着眼睑,似乎有话想说,我静静看着她,感觉到空气里有丝沉重。

“吉雅,你们若真有了孩子,那这名份又该怎么定夺?现在虽说人人都知道你实际上是皇帝的爱妃,可名义上终究只是一个未嫁的公主,这没小孩儿倒也罢了,若是撵真怀了孕,哪道让将来的阿哥格格也无名无份?就算你们不在乎,这世人能不在乎?”毓歆停了半晌,抬眼看我,眼神里有太多关心,自怀孕后,她想得多了,比从前更加体贴,也更加细心。

我愣了愣,这个问题不是没想过,但想起来又没有结局。雍正在位时只有一位皇子出生,就是后来谦嫔所生的圆明园阿哥,后来过继给了果毅亲王。那如果我们有了孩子,他究竟是谁?会在什么时候出生?会生活在哪儿?会用怎样一种身份生活?

这一切,都不是我的历史知识能回答的,历史一旦牵扯到个人,就模糊了,再努力看也看不清楚,更何况,史书中白纸黑字的陈述里,也遍寻不着一个科尔沁公主——吉雅。

我轻轻皱了皱眉,摇头淡笑,“那我又是谁?毓歆,有些东西只有等真实发生了才知道怎么面对,凭空想像不过是徒添烦恼。有了自然好,若是一辈子也没有,我也不敢抱怨什么。你如今有了身孕,别想这些无谓的琐事,只专心养胎就成。”

“嗯”她点了点头,“你说得是,是我庸人自扰了。”

“你不是自扰,你是想事情比从前透澈了。”我笑道,深深嗅了嗅那一阵阵时有时无的花香,想起胤禛明朗的眼神,不禁变得——我们都是最普通的俗世男女,相互依靠、相互取暖,共同面对着那些已经发生和即将发生的重重波折。我知道自己不够勇敢,我也知道他不够仁慈,但当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我是坚强的,他也是善良的。这样就足够了,回忆里,人生总是欢乐幸福的点滴,反而那些沉重悲伤的往事会变得越来越轻、越来越淡。

就比如数月前朝中有臣子联名上折,指名道姓说我惑国媚主。我知道他的压力很大,几日里憔悴了许多,应付完这头,那头又开始发起总攻。消消停停直到这些日子才好了些。可终于还是过来了,那些是非与纷争,终于还是慢慢平复了。

一家欢喜一家愁,这边刚刚舒了口气,那边年妃病重卧床,她大概已猜测到了结局,最后这一拼来势凶猛,自然也损兵折将,从前年家门下许多随从将军都一一革职被圈,年羹尧罪名几已落定,却迟迟未有结果。年妃心力焦悴,终于还是抵挡不住一病不起。听宫人议论,病得话也没力气说,整日俯在枕间垂泪。花容月貌,眼见着就消逝将尽。

“吉雅,一会儿陪我回府一趟如何?”刚到屋内坐定,毓歆突然问我。

“怎么?有事?”

“也没什么,想把从前小时候的东西搬过来,再教给下面针线上的人,让她们赶制些冬衣冬袄,凭我一个人做,只能做些玩意儿罢了。”

“那让牧仁去一趟就得了,何必亲自过去呢?这会儿虽说秋天了,究竟还热,一来一回的你也不嫌累?”喝了一盏茶,正欲命人去找牧仁,毓歆接口道:“今儿四阿哥、五阿哥约着牧仁去练布库,只怕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那就别去了,这些东西不用你吩咐,她们早就开始准备了,哪用你操心。”

毓歆低头想了想,“也罢,你说的在理,我不过是因为今儿提到额娘,突然想看看她留过我的那些个物件儿,倒有多一半儿还留在阿玛府上,别人也进不去,等改日精神好了再回去拿就成。”说着打了个哈欠,冲我道:“出去这半日,果然是累了,我先回屋睡会儿。”

我兀自怔愣,等反应过来,只看见毓歆的裙角一卷,人就消失在回廊里。她想“宝儿”了,却不知“宝儿”就坐在她身边,从她长大后,见证她的动心、她的恋爱、她的婚姻,如今又正在见证她孕育下一代……多奇妙的事,她不知道,而且也不必知道。

反来覆去的想,想得我自嘲一笑,向春晓道:“圆缘这些日子好吗?可有调皮?”

春晓摇头,“公主快别提了,自从格格来了,圆缘被挪到外院,谁的话也不肯听,整日在花园里疯逛,也不肯好生吃食儿,奴才们都说八成是想公主想的。”

“哦?怎么我时常去看它,没听你们说起?”放下茶碗,一面问一面朝外院走,自从毓歆怀孕搬来碧水风荷,我担心影响胎儿,着人将圆缘的窝挪至外院,隔三差五去看看它,总是很粘人,倒没听见说不肯好生吃饭的话。

“想是小太监们怕公主责怪,不肯明说。”春晓应着,放下手里的活计,跟着一块儿来了。

“所以我常说他们小心得过了,这猫不肯吃食儿,和他们有什么关系?”我轻轻笑着,和春晓一道,说话间就到了外院,门口立着一个太监,待走近了一瞧,却是弘昼爹身小太监——福子,见了我,忙上前跪地赔笑道:“我们爷才进去,公主就来了,待奴才进去传一声。”

“不用了。”我抬了抬手,与他玩笑,“你们爷来我的地方,倒要让我在外头等着?”

福子挠了挠后脑勺,嘻嘻一乐儿,“原是奴才说惯了嘴,那公主这就请吧。”

笑着跨进院内,就听见弘昼正问院内太监圆缘的情况,一句一句,居然颇是耐心仔细,从吃的到玩的到用的,都考虑得周详,倒不像他惯常散荡的性格。

“这是哪阵风吹的?倒把五阿哥吹来了?”我笑着进屋,见他怀中抱着圆缘,正挠圆缘的下巴。听见声响,圆缘瞟我一眼,“喵”了一声,舒服得懒得理我。

弘昼眼眸微眯,斜坐在椅中,嘴角噙笑,“哟,爷道是谁,原来公主还记得这猫?爷刚打算把猫抱回去自个儿养,省得它饿得瘦了也没人理。”

“你那儿也有孕妇呢,还是算了。”我接过圆缘,模模它身上果然瘦了些,正想吩咐什么,弘昼淡笑道:“你要说的,爷都替你吩咐了,从今儿起,夜里再添一顿,不用常洗,常梳毛就成。”

“谢谢”我笑回,坐在一旁的椅上,下人们都退出去了,屋门开着,伺立在外头,有阳光从窗格泻入,印在圆缘身上,成了一格一格的小亮点,照得它的猫眼缩小了瞳孔,窝在我怀里,眼睛一眯一眯就要睡去。

“吉雅”安静的屋内,弘昼悠悠开口。

“嗯?”等了半晌,没有下文,不禁开口追问,“什么事?”

弘昼挑了挑眉,“也没什么。”说着自己又笑,“你说,如果用西洋铁丝琴给昆曲伴奏好听吗?”

话音未落,我噗哧笑了,“亏你想得出?昆曲?西洋铁丝琴?两样都是好东西,可一旦合在一块儿那就是不伦不类,什么都不是了。还是别糟蹋我的琴,你若不喜欢,赶明儿给我送回来。”

他一愣,嘴角歪向一边,“哪有送出去的礼,你也好意思要回的?”

“摆在那儿也没人弹,不如送还给我,改日寻着好玩意儿才补送你一份儿。”

他不看我,一个劲儿摇头,“再不喜欢那也是爷的东西,再者说了,谁告诉你爷不喜欢的?”

我笑笑,不想纠缠于这个问题,“你不是和四阿哥练布库去了?怎么待在这儿?”

“没意思。”弘昼轻叹,深坐在椅中,望向屋外,有淡淡的落寞和一种不为人理解的孤独。

我不想深究,他是那个内心丰富到不屑于外人闯入的男人,难怕他认为谁能了解他,可真正靠近,还是本能抗拒,不是别人抗拒他,是他抗拒别人,因为他的不屑,因为他骨子里的骄傲,还因为他那种淡淡的自潮。

我想走了,如坐针毡,但他兀自沉思着,似乎忘了周围的一切,思量再三,才欲开口,弘昼起身拍了拍袍角,“爷走了,等你哪日得了空过来坐坐。”说着一顿,又小声道:“年家势不长久,你自己万事小心。”

“我知道”打断他,本能看了看屋外,下人们离得远,都没什么反应,“你去吧,这些话说不说都是那个理儿,以后还是别说了。”

弘昼深看我一眼,点了点头,迎着满院的阳光,还有风里秋天的味道,一步步出了我的视线。

不用他说,一切自在进行当中,越是大事将临,时间越是过得飞快。毓歆的肚子一日大过一日,秋天一日凉似一日,胤禛命太医给我制的药一天喝下去一大碗……除了我没变化,所有人都开始变化了。

十月,年氏病情加剧,搬进圆明园静养;

十月底,朝中大臣联名处决年羹尧,奏折被压了下来,择日再议,年妃吐血;

十一月初,在园中遇到胤祀,他瘦了许多,面带病容,笑容不似从前温暖,多了无奈和一种我看不懂的牵念;

还是十一月初,胤祥请我过府一聚,席间他兀自喝酒,直到半醉,方悠悠道了一句“一将功成万骨枯。”我有些凄然,但更多的是茫茫——我们的力量,在具体的事情上究竟体现在哪里?怎么都象苍海一粟,完全感觉不到个人的作用?

……

十一月底,我坐在屋内看书,越看心里越乱,越看心里越慌,强耐着性子,定定坐在椅中,其实思维早就断了,也不知想到哪儿,总是大事将临的茫然和空洞。

毓歆昨日听说胤誐略染小恙,回府看视,牧仁也一道相陪,胤禛还有上朝,身边没个可亲的人,但我总觉得今日会是个不同的日子。

果然,等不了多久,胤禛下朝,我们正饮茶领,有人飞奔着来传,“回皇上,前头年贵妃病得重了,让奴才过来传话,想见皇上和公主一面。”

胤禛没立刻接口,放下茶碗,微皱眉,“太医怎么说的?”

“回皇上,娘娘已喝不进去多少汤药,每日只有喘息的力气,今儿一早精神好了些,想是有什么话想和皇上说,还请皇上移驾。”

“嗯,下去吧。”胤禛挥了挥手。

待那人走了,待茶水凉了,他始终沉默着,也没看我,也没看人,总是看着一个虚点,神色有些恍惚。

“胤禛”我轻声唤他,“你过去看看吧。”

“年氏入门那年”他打断我,好象很多回忆如潮般将他袭卷,这个男人也同样背负很多东西,对年氏,他不可谓无情,虽然这情究竟不同。

“年氏入门那年,宝儿刚走。这些年来,府中就是那拉氏和年氏,一直陪着我,于心于力、于公于私,相帮不少。吉雅”胤禛转向我,“你能原谅我吗?”

我笑了,有丝苦涩,“说什么原不原谅?那我对胤誐也有一番情谊,甚至阿拉坦,甚至胤祀……真要说下去,不知撵才说得清,这帐,从一开始,就是糊涂的。”

“那你与我同去吧。”他站起身,伸出手,拉住我,眼神开始变得坚定,末了还是加了一句,“对你,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对她们……用了一辈子,才培养出一点辛酸的亲情,也不得不输给朝事国事。”

“胤禛”我打断他,“别说这些了,我明白,你明白,世人也许不明白,可后人一定会明白。”

他的眼角有些湿意,但分明又有些欣慰,种种复杂的情绪交织在一起,我们携手跨出了那道院门,越是往前,越是接近死亡;越是往前,越是内心愧疚;越是往前,越是知道——原来,只有我是你的“明白”,也只有你是我的“清楚”。

这“明白”与“清楚”,差点就被错过,幸而在失之交臂后,我们还有机会共同去面对,共同去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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