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旧梦-续 泰陵从葬

作者 : 段玲珑

雍正三年十一月二十三日,那个曾为雍正育有数名子女的年贵妃、那个曾经宠冠后宫的年贵妃、那个兰心惠质清高聪敏的年贵妃……薨了。死后被追封为皇贵妃,仅次于皇后,一切丧葬礼仪,按皇贵妃礼行。

胤禛一夜坐在灯下,不言不语,眼底泛着血丝,表情无悲无喜。

我坐在深处,静静的、静静的打量他——这个我深爱同时也深爱着我的男人,陪了他将近半生的女人走了,他对她也许没有爱情,可必定是有感情的,这种微妙的不同之处,在这样特殊的时候,如何分得开?如何辩得清?

不知过了多久,我们了无睡意,他不看我,如同石化一般坐定;我看定他,眼角不知何时已然湿润……心里如被大石所压,除了对生死无常的恐惧,还有那种复杂的纠葛。

突然间能明白胤禛的心思,不论我如何光明磊落,但当他面对我和别人的往事,一样锥心刺目。就好象现在,他在难过,眼泪没流,心在滴血,他一定在回忆,那些从前的点滴,只属于他们的时光……我无从插话,也不知怎样涉足。我们的生命曾经离得那么远,远到我为他人生儿育女,他与她人喜结良缘。纵然终究厮守,奈何桩桩往事不能一笔勾销。

蜡烛噼叭爆了一声,有夜风穿廊而入,瞬间灭了几枝烛台,宫人欲进来添火,胤禛抬了抬手,“出去。”

两个字尽显疲惫,他累了,我也一样,生离死别是人生最大的问题,能解决这个,就解决了一切。

我也陷入了回忆,尽管那回忆如此之近,就发生在几个时辰之前,可现在回忆起来,总觉得不切实际的遥远,仿佛梦境,亦真亦幻……

“皇上驾到。”小太监尖细的声音今日听起来格外刺耳,我瞟见胤禛蹩了蹩眉,颇不耐烦,一路走着一路问伺候但医,“贵妃病势果然沉重?药石不进?”

那太医弓着腰,小步跟在身后头,“回皇上的话,恕奴才死罪,恐怕这两日就会事出。”

胤禛一窒,顿住身影,只是一瞬,抬手道:“勉力医治。”

那太医恭敬答应着,退身而出。胤禛站在原地,一屋子奴才不敢出声,他的背景坚硬而又挺直,半晌方转身向我,“吉雅,年妃病重的人,你站在屏风外头就成,不必进去了。”

他的眼神有些混浊,不似往日清亮有神。我点了点头,还欲说什么,张张嘴又说不出来,胤禛深看我一眼,转身步入那架屏风后。屏风后躺着病重的年氏,生命以分秒计,他握住了她的手吗?一定是的,这种时候如何能无情呢?断断续续,我听见里面的对话。年妃虚弱的声音,还有胤禛时不时嗯着,我疑心是我自己选择了逃避,所以一切都听不太真切。

慢慢的,里面病重的女人轻轻笑了一声,我听见她唤,“四爷。”

只此一声,我的眼泪落了下来,毫无预警,但不知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床榻上那个凄美的女人。

“康熙四十八年,那年妾身初入四府……”她继续说着,一切从前沿说起,一切容他们细细思量。

“能嫁与四爷,妾身真是庆幸,虽然明知四爷心中并没妾身,一切也足亦。没人再来和妾身分爱,没人再能与妾身比肩……”

“初瑶,你如今病着,别费神想那些往事。”胤禛低唤年妃的乳名,那么亲切、那么。我捂住了嘴,想走又走不了,双脚沉重,好象已被固定在原地,动弹不得。

年妃喘息了一阵,轻轻笑道:“我们年家,若不是因为皇上,恐怕再过几生几代也是平常。”

“初瑶”

“皇上,臣妾心里憋着的这些话,早就想说了,又碍着人情世故、大小规矩,如今好了,如今一了百了,皇上就让臣妾一气儿说完吧。”年妃打断他,语气虽弱,却不由的。

“初入府时战战兢兢渡日,见了四爷心心念念牵挂。”她一面说一面落泪,我没看见,可听见她的声音哽咽——一切已如流水,逝去永不回头。

“原以为能搏得个长相厮守,谁知四爷一心为大清,倒将这儿女私情看得甚淡。原想日久天长定能两相情悦,谁知四爷一心念着故人,从不把世上的莺莺燕燕看在眼里。原想着皇子福晋一生落寞,谁知这后宫更是孤寂百倍……皇上,臣妾不懂,为何皇上十余年钟情一人,末了又变了心肠?难不成真是男人心、海底针?难不成皇上连那心中的故人都忘了?”年妃说到后面,已是泣不成声,她的质疑、她的痛苦,皆因为一生输给一个死人,临了,还被这看似薄情的人性所伤。

“爱妃”胤禛换了称谓,柔情蜜意犹在,听上去却万分讽刺。果然,年氏冷冷一笑,“爱妃?爱在哪儿?世人皆谓臣妾专宠,谁知臣妾从前是个替代品,如今是个替罪羊。”

我扶住那架金丝镶嵌的屏风,玻璃里细密刻着栩栩如生的飞鸟,白的翅膀、黑的眼睛、展翅的姿态,固定的一生——它永远飞不出去,永远只是屏风上的摆设、永远生在那儿,也死在那儿。如同年氏,如同这后宫所有女人,等待着爱,等待着宠,空等一生,只留下一个固定的姿态、一声低长稻息……

良久,久到我以为一切都结束了,年妃悠悠开口,已换了一种冷静的语气。“皇上,臣妾如今已是不行的人了,皇上可能答应臣妾几件事?”

“初瑶,有什么只管说,但凡是朕能做到的……”

“皇上能做到,除非皇上不愿去做。”年妃接口,凄然一笑,一字一句道:“一,请皇上在臣妾走后,准许年家上上下下告老还乡。”

胤禛一窒,悲伤的眼眸慢慢冷了下来,低沉了声音,“爱妃,你素来识得大体,这朝中政事,与你如何相干?”

话未说完,年妃冷笑接口,“二,请皇上在臣妾走后,逐科尔沁公主出大清界,永不入大清朝。”

“住口。”胤禛低喝,“你累了,朕唤太医进来伺候。”说着起身欲走,从我这里望望出去,他的手握成拳,显然强抑着悲怒交加的心情。

年妃哈哈笑了起来,竟不能停,我从屏风后走出,看见她俯在枕上绻作一团,极苦的表情与极乐相同,都是分不清悲喜的。她恨的不是我,她恨的是她自己,输得这样不明不白。

年妃笑得累了,猛一抬头看见我,面色突然就冷峻起来,咬牙道:“没想到臣妾跟了皇上一辈子,从前敌不过一个死人,如今敌不过一个新人。临死的愿望竟一条也得不到满足。”

“初瑶,别说这些丧气话,你的病只要静养定能好转。”胤禛稳了稳神,专注于面前这位痴情女子,竟没看到我已现身。

她的目光冷然,冷得我想逃,却不自觉的,对她轻轻一笑。

年妃微一怔愣,转向胤禛,“皇上,臣妾平生,只有最后一个愿望,皇上定能做到,但不知皇上肯不肯为臣妾实现?”

“你说。”胤禛见她认真,也不由认真起来,神情坚定。

我听见年妃淡淡道:“臣妾自十八岁嫁入当时的四阿哥府,半生为皇上育了三子一女,无奈皆是命中福薄的,早早的走了,剩下福惠阿哥一人。”

我以为她要求福惠的将来,却没料到她微顿了顿后,开口一字一句道:“臣妾薨后,但求从葬于泰陵。”

从葬,从葬……那个黑漆阴冷的地下世界,是建给胤禛和他的妃嫔的,穷其一生,我只能伴他生同裘,不能随他死同。我忘了哭,只记得笑。胤禛却犹豫了,将死之人其言也善。这个陪他半生、助他夺嫡的女人临死死的愿望,他一条也不能答应,相比之下,最后一条是唯一可以承诺的。

“皇上”年妃哀求,紧紧拽住胤禛的衣袖,毕生的力量只为了生不能相随,死亦要相伴。

胤禛的眼眸里有泪花在闪,偶一侧目看见我,表情复杂明言,一半是痛苦,一半是挣扎,还有丝丝缕缕的不忍。他不忍什么?是不忍我?还是不忍床上那个女人?

我的眼睛血红着,不知道在想什么,只是定定看着他们,但觉这人生无比讽刺。

良久,我听见胤禛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放心吧。”

话音刚落,年氏凄然一笑,笑化作哭,哀哀欲绝……

我也笑了,末了,我也哭了,这糊涂的人生,这糊涂的帐,谁能逃得了宿命?谁能逃得了轮回?若是不能,是否我们注定生生世世的纠缠?

他犹握着她的手,但他回头看我。话一说出,他反而轻松了,只是严峻的表情看得人心中一冷。

年妃哭笑着,握着胤禛的手突然一紧,她仰起半身,双眼上插,气息一紧,数秒后,颓然倒在枕间,混身月兑力,一口气不来,生命悠然而逝。

……

不知不觉中,天际发白,高无庸在外间小嗅醒着,“皇上,该准备早朝了。”反复了几遍,屋内的人都已入定,声音没了,复又安静下来。强打起精神,走至胤禛身边,手指才一抬起,他已下意识偏头一让。我愣住,这是怎么了?她在他心底,真的只是相依相伴的亲情?

无声苦笑,才欲转身,却被他一把拉住,“吉雅。”唤得一声,没了下文。

他的手冰冷,第一次比我的手还冷,我不想挣扎,但也无法回应,任由他握着,已说不清楚内心的感受。五味杂陈间,早已不是单纯的嫉妒或者悲伤,又或者轻松……不,都不是的。我只是和他一样,无比沉重,难以解月兑。

“我是不是逼她太甚?逼年家太甚?”胤禛低低开口,他没问我,他只是自问,可我还是忍不住接口,“你是逼你自己太甚。”

“吉雅。”胤禛抬眼望我,眼底的血丝看得人心下一痛。

“朝事、国事、家务事,单是一件就能让人心力憔悴,更何况,对皇帝来说,所有事都是一件事。牵一发而动全身,年妃自然忧心年家,可倒回头重新再来,年家又是否知道收敛?是否知道惜福?不会的,前尘往事如一梦,梦过了什么都过了,注定我们没有人能够回头。”我站着,他坐着,紧握着我的手,头埋在我身前,轻轻抚模那条细细的发辫,无尽悲凉从心中慢慢溢出。

这道理谁都懂,所以胤禛才不肯答应年妃想保全家人的愿望,所以他才决绝到不给自己留一点余地。可真要面对,果然比计划中难,更何况,他对年妃,不可谓无情。我想,甚至他们之间堪比我与胤誐,是扯不断撇不开的纠葛。

那还能说什么?那还能质问他什么?一切都已发生,无可挽回,一笔账如果从开头就糊涂,那只有一路糊涂下去……糊涂到接下来的那拉氏,还有那个著名的谦嫔……还有无数纷扰。然后,我们都死了,黄土地一埋,但愿是全新的另一生。忘川的水记得多喝,记川的水让它流逝。如果来生我还在你灵魂里,那就让我们重新开始;如果来生,你已把我忘记,那就放我独自生活!

慢慢的,我怀中这个男人恢复了他的血性和刚强,那些脆弱和全都留在过去的那一天、那一夜。他没说话,一直沉默着,但我感觉到他细微的变化。半晌,胤禛起身,深深看我一眼,低声道:“难为你了。”

“难为了大家。”我接口,嘴角噙笑,他微愣,高声唤,“高无庸。”

“奴才在。”

“伺候朕梳洗更衣,准备上朝,着人传话下去,命怡亲王相候,下朝后,朕要与怡亲王共商朝中大事。”

“喳。”高无庸应着退下了,房间里马上就会人来人往,胤禛回身,替我轻轻理顺头发,眼眸依然血红,却透出丝丝暖意,“吉雅,如果注定辜负。幸好我还能对得起自己内心最深处的真挚。”

我想笑,但这个时候反而有泪滑落,他的指肚轻划过我的脸庞,将眼角的湿润尽拭,“傻瓜。”

我哭了,从他离开,卧在床上,一直哭到他回来。虽然我理不清自己的情绪,虽然我知道并不完全是嫉妒,但我还是难收难放。有些事,需要一个突破口,年妃的死,也许就是一个突破口。胤禛心里应该非常难受,他的逼迫,除了那些各地搜罗的罪证,其实更大的原因是为了中央集权的强固和牢化。为了这些看不见、模不着的东西,他必须牺牲很多,有时候牺牲得有些无谓。

年妃一死,年家树倒猢狲散,短短一段时间内,曾经声名显赫的年门一族,死的死、散的散。谁还记得那些曾经的风光?不过是帝国的铺垫。谁还记得那些过往的繁华?不过是苍海之一粟的悲凉。

胤禛还如往常一般深情,我却突然有些疲累——一个人经历太多、知道太多不是好事。随着雍正四年越来越近,我的笑容越来越多无奈和恐慌。年家一败,接下来就是以胤祀为首的八爷党。这让我如何轻松?

其实我们都有心结,当我对窗遥望,胤禛也许就会以为我在思念故人;当他灯下皱眉,我又常常联想起年妃冷清的眼眸和光洁的额头。中间隔着这许多人和事,我和他都有些劳心劳力,时常相对无言,唯有凄凄。幸而毓歆的怀孕让我专注的神经得以松驰,将自己整个的身心都放在照顾毓歆的起居饮食方面,我倒跟着她一块儿长胖了些。不禁笑了,原来想得多敌不过吃得好,内心的痛苦纠缠,永远没有身体的受益来得直接。

转眼又是一年冬天,冷清的空气伴着冷清的身体,一人在园内徘徊,灰奠接着灰的地,天地茫茫间,我们辛苦而又努力的生活。

“公主,前头亭子里莫不是怡亲王爷?”春晓指着小山石上的花亭,我看见胤祥熟悉的身影,厚厚的冬袄掩不了他的风姿,虽然年华早逝,究竟还是那个飒爽不羁的十三阿哥。

“怎么?今儿倒有兴致一个人对雪吟诗?”我走了过去,一面搓着手,一面哈着气,对面的胤祥淡笑着,冲我微一点头,“只是对雪,还未曾吟诗,总觉差点什么,你若来了,就刚刚好。”

“我。”点着自己的鼻头,“怕不是吧,语蓓来了才刚刚好。”说着就近坐了,看着一桌小点心没什么食欲,吩咐宫人将绿茶换作普洱。

胤祥始终笑着,撩袍对在我对面,“爷的东西,向来不和你的口味儿。就知道你会换成普洱,倒和八哥的脾性相似。”他说着住了嘴,可其实话已出来了,从他眉间,能看见一抹深思、一抹不是矛盾的矛盾。

我想,关于八爷党的一切正在无声进行,哪怕胤禛不说,哪怕谁都不说,还是可以从他们偶尔流露的复杂表情中猜测到一点端倪。

我轻轻一笑,看向远处,突然就想起年妃临死前求胤禛保全年家的话语。如果,如果换作我求他呢?我求他放过胤祀?猛地摇头,反复告诫自己没有如果,一切都不存在,我之于他,虽然重要,奈何重要不过这江山朝政。

“吉雅”

“嗯?”转身看面前的胤祥,他的须发有些斑白,比胤禛更显老态,只有眼眸依然有神,看着我若有所思。

“想说什么?怎么我们能言善辩的怡亲王爷也有欲言又止的时候?”我拿他玩笑,故作轻松。

胤祥淡笑,“最近见你胖了些。”

“不好?”

他点头,又摇头,“可脸色不好。”

“亏人整日忙到晚,又要顾家又要顾国的当朝王爷,偏有闲心管些琐事。”我嗔道,拿起新茶喝了一口,暖洋洋的流入五脏,化解一路冰冻,徒留满嘴余香,“这世上,哪有十全十美之事?”

胤祥挑了挑眉,“你说得是。这世上是没有两全之法。”

我说十全十美,他答两全之法。这里面有同又有相同,细微处已能体会他想真正表达的意思。

“胤祥”

“嗯?”

“你说,生与死的距离,果然只隔着一层纸吗?”看着远方,有水面的反光,这地方如同当年我们的初遇,他刚刚丧母,我恰逢年轻。

胤祥一愣,思量再三,倒笑了,“这话当问你,你是那个死而复生的人,应该比我们都清楚。”话才说完,两人忍不住相视开怀。是啊,我是那个经历了生死的人,我是那个在一生里享受了几世爱情的人,可我依然说不清楚,笑完了,复又叹道:“死对于死的那个人来说,真是轻松;对活着的人……哪怕只是一层纸,奈何我们永远也捅不破。”

他没答话,两人安静享受着冰天雪地里的静谥,不知何时,天地间缓缓飘落雪花,慢慢的,那雪花大了、密集了,纷纷扬扬,灰蒙了天地。

我忍不住雀跃,忍不住开怀,冲到雪地里放声大笑,胤祥先还想拉我,却也不禁被我感染,也跟着来到园子中,顺手拣起树枝上的堆雪,引面就是一个雪球。

“啊”不妨他突然袭击,我失声惊叫,待反应过来,卷卷袖子开始回击。花园里,有厚厚的积雪,还有漫天漫地的雪花飘扬,还有已经不年轻的我们重复着年轻时的游戏……笑声洒落天地间,我们都在努力适应无奈的生活,都在这种无奈中尝试着让自己保持快乐年轻的鞋。

雪下的急了,我的睫毛上全是雪花,蒙蒙的看不清楚,胤祥也是,胡子须发间,落满白雪。我在笑,他也在笑,我们大家都一样,笑了又哭、哭还再笑……循环反复着,人生多姿多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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