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旧梦-续 春日融融

作者 : 段玲珑

“我们能活得轻松点吗?”

那天坐在灯下,我反复看着毓歆刚绣着的一幅肚兜。胤禛突然悠悠开口,抬眼望他,思维却没有即时回神——我们?轻松?

肚兜上盛开的牡丹图样绕花了我的眼,也扰乱了我的思绪。年妃走后,一切看似正常,但我们之间始终如同隔着一层薄纱,谁都刻意避开,谁都努力营造温柔与淡然。然而不能,活着的人也许不是障碍,死亡却让很多感情得以放大,徒留遗憾。

慢慢的扬起嘴角,无奈苦笑,“你若不是皇帝,或者我们开始就能在一起,也许能活得比较轻松。”

“吉雅。”他站起身,一步一步走向我,直走到灯下,影子盖住我的人,好象生生被他擒获,莫名心慌。

“你还要躲我多久?”他问,我却笑了,“我还想问,你打算回避我多久?要不要我搬出去一段时间?再不然让我回科尔沁也行。”

“吉雅。”胤禛极快的打断我,抬眼看他,疲惫的神情里有丝丝怒意。他生气了?可我只觉得憋屈。冷冷一笑,又低下头看那个肚兜——牡丹图案变得有些模糊了,一滴滴泪落在上头,湖绿色的绸缎吸饱了一颗颗泪珠,落了几点在黄色的花蕊上,那黄娇艳欲滴。

“你知道,我最怕失去什么。”

“你最怕失去江山。”我不看他,忍不住冷嘲,这是第一次,我嘲讽自己的地位,如此可笑,如此悲哀。百年后他在华丽的地宫中,有那拉氏和年氏相伴。那我呢?我在哪儿?天地间,魂也孤独、身也孤独。

“吉雅。”胤禛的声音低沉了,带着浓浓的鼻音,一把将我拉起,逼着我看向他的双眼,泪流了满脸,他尽显倦意的面容却越来越清晰,清晰到不敢与之对视。才欲闭眼,胤禛喝道:“看着我。”

他霸道的语气里有那种不容质疑、不容拒绝的力量,本能睁眼看他,他将我抱得紧了些,两人之间,只隔着那个小小的肚兜,鲜亮的颜色衬着我身上的藕合色、他身上的烟灰色,格外醒目,格外艳丽,也格外嘲弄——未出生的生命,嘲弄着奔波了大半生的我们,嘲弄着我们的疲累,也嘲弄着我们的沉重。

“我说过,既然回来,就别想离开。”他字字句句咬牙吐出,互相较着力,仿佛身体输了、意识也输了。

“我没说离开,没说离开一辈子,只是分开让大家冷静冷静。”我苦笑,这么绑在一块儿,我们会一同沉入海底。

他微微一愣,复又认真道:“谁说我要冷静?”

“这还用说?”我反问,睁大眼看他,胡子刮了、头发齐整,他是那个仪表堂堂的大清皇帝,可骨子里却透出一丝伤怀和悲哀。难道不是因为那个年氏?那道不是因为他们曾经共同生活的岁月?我知道我没资格吃醋,我知道这些都无法避免,我知道但凡有人心、有血性的人都不会毫无感情,我知道……可是面对呢?那是另一回事。我们都明白的道理,我们都无法坦然的情怀,到头来,变成两人无谓的伤害,一点点打磨着那些曾经的深情、夜夜的思念……最后,都被这夫妻生活中日日的折磨弄得千疮百孔、身心俱疲。

“胤禛”我抵唤他一声,“你说,是不是婚姻真的不需要爱情?”

“嗯?”

“为什么你和后宫女子之间不会这样互相折磨?为什么从前我和胤誐共同生活也不会这样互相折磨?为什么胤祀和佳期不会互相折磨?为什么只有我们俩分分合合、悲欢离合,最后却是你用刀砍我一下、我用针锥你一锥?”

我说完了,眼泪如断线般收不住、忍不了,他的面色一窒,将我的头按入他怀中,咚咚的续比往日急促,诉说着那些语言无法表达的话语。

“也许这世上真爱的东西才会害怕失去,用心的东西才会感到疼痛。”俯在他胸前,胤禛的声音有些闷闷,和着胸腔里的共鸣,听上去带着嘶哑的痛苦与矛盾。

我想笑,终究还是没扬起嘴角,“那怎么办?是不是我们得分开才能真正轻松?”

胤禛没答话,良久,他长长一叹,低声自语,“哪怕万千坎坷,也让我们一同沉沦吧。”

“谁要和你一同沉沧?”我轻嗔他,不是不感动的,却突然有些笑意——原来他还是那个深情款款的胤禛,数十年过去了,也许他变了一些,但在我面前,那个与众不同的胤禛又回来了。

“嗯?”胤禛质疑,加重了语气,好象又回到年轻时,我们闹完别扭,又相互玩笑。

那夜闹得累了,他的眼眸灼灼有神,我突然来了兴致,凑近身悄悄问,“如果我没回来,你是不是已经爱上她了。”

“她?谁?”

“年贵妃。”我轻喝,“你知道我说谁。”

胤禛刚欲说笑,继而看见我认真的表情,也不由的一愣,笑意还在,但嘴角慢慢抿紧,半晌,方听他道:“年氏初入府时,小家碧玉、天真烂漫,比李氏多几分聪慧,比那拉氏多几分柔顺。”说到这儿,他顿住了。我不是不嫉妒的,他有比较,那我呢?是否也被他放在天秤上称量再三?

见他不说话,正欲起身,却被胤禛拉了回来,看定我缓缓道:“可我居然一直都没注意、没在心,直到有一天,她跟我说了一句话,从此后,这个女人就跃出府中众人之上,显得不同了。”

“哦?什么话?赶明儿我也跟你说一句,省得你朝中事多,不知什么时候就把我忘了。”

“吉雅。”胤禛打断我,面色微有不豫,摇头叹道:“现在还清楚的记得,年氏跪在我跟前说,‘从此后,宝平格格只是四爷心中的那个的格格,再也不是十阿哥府上的侧福晋。’”

“啊?”我张大了嘴,怎么都没想到年氏竟如此胆大,胤禛也笑了,“府中她的胆子不是最大的,可敢说这话的人,算起来只有她一个。与她哥哥一样,也是个有些计谋的,府里上上下下的妻妾里,就她一个,可以说得上兰心蕙质,又素来冷清,除了侍奉那拉氏,向不与人交结,如此一来,自然就……”

“自然就郎情妾意了?”我接口,从胤禛不多的言语里,可以推想他们的过去,一个是心若坚冰,一个是小鸟依人;一个是夺嫡皇子,一个是身家背景。怎么看、怎么算,不走在一起也难,况且年氏楚楚动人、体贴入微,会有人不动心吗?我摇头,人总是被感情所累的,当然也被感情所养……就好象我与胤誐的过往,天长日久,也会生情,如果没有曾经的刻骨铭心,我与他一样会幸福到底、羡煞旁人。

心下轻叹,埋首在他怀里,看见月亮升得高了,冬夜的月亮好象蒙着一层薄雾,越发显得凄清。可是他揽紧我,心里慢慢开始温暖——不论如何,总是不同的,虽然不能推翻一切,但总是不同的,就好象他之于我,也是不同的,究竟不同在哪儿?无数次自问我,我想,我只知道,面对胤誐、胤祀,甚至胤祥,我只想死在他们前面,让他们陪着我一生;但是胤禛呢?我想我有勇气死在他后面,陪着他过完一生……

想到这儿,忍不住埋头在他怀里道:“胤禛。”

“嗯?”

“如果你走在我前面,那我看着你睡着了,就回科尔沁去。”

他全身一窒,想说什么,却被我紧接道:“如果我走在你前面,那就一把火把我烧尽了,天地间一撒,再无牵挂。”

“吉雅”胤禛低唤我,声音有些微颤,双手紧紧搂住,好象随时害怕失去。可最后,他沉声道:“好,然后朕再留下旨意,待朕百年后,也化作灰烬,撕于天地间,清风一扬,生生世世与你相伴。”

我笑了,虽然眼泪流了下来,真好,他不怕我死在前面,那说明,他也有勇气陪我一生;真好,我不用到那个阴冷的地宫里去了,天地间,逐风对月,感觉只有这样,才能真正的解月兑。

这一切,都那么好,好到快不真实了。因为胤禛他突然打横将我抱起,嘴角噙着丝坏笑,“你长胖了。”

“是你的力气变小了。”我嗔他,“你快老了,得多抱抱我,省得真老了就真抱不动了。”

“这话可是死罪。”他一面低语一面含住我的嘴唇,反复轻轻。

嗯了一声,低叹道:“死就死吧,飞蛾扑火,孰知无幸?”

……

开春后,毓歆的产期近了,我放松的神经复又紧张起来,常常反来复去的想那些有限的医疗常识,有时看着铺了满炕的花样子会突然把目光定格在那把硕大的剪刀上——如果,万一,难产,那可不可以剪开?

一边想一边出冷汗,我不是医生,这种技术活不但没学过,连看都没看过,怎么操作?轻轻斥自己多虑,转身去找毓歆散步,这时候没其他办法了,万事往好的方面想,万事做最充分的打算,然后万事等待天意的降临。

初春的圆明园,各式果树开花,又有柳叶抽芽,可我无心观赏,注意力全放在毓歆身上,她的肚子很大,这么瞧着,比宝儿当年的大。双手双脚都浮肿了,走上几步就觉得吃力。宫女、嬷嬷跟在身后一小队,一应茶水糕点,甚至还有小太监抬了躺椅、捧着薄毯,准备得比什么时候都齐全。我小心搀着她,春风还冷,毓歆走了一段,鼻尖上全是汗,一看就知道很辛苦。

“要不咱们休息会儿,就到前头宽敞处,眼界也开阔、坐得也平稳。”我扶着毓歆,替她擦了擦鼻尖,手上已颇是费劲儿。毓歆微微一笑,有些倦意,“那好,想是昨天夜里没睡好,今儿特别容易累。”

“嗯,到了后期是容易累的,胎儿大了,压迫着内脏,什么样的姿势时候长了都不舒服。”

毓歆噗哧一声笑了起来,“你没生过,倒比我有经验,说起来一套一套的,做起来也一套一套的,嬷嬷们没想到的你都想到了,这些经验你究竟从哪儿得来的?”

扶她坐了,又接过宫女递上前的薄毯替她盖上,揶实了被角,不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这些经验是从她身上得来的,呵呵,真是解释不清。

毓歆倒也不追问,看着远处,待匀过气儿来,长长稻息了一声。宫女削好了苹果,押成小瓣,用牙签插了放在果盘里送上来,她摆了摆手,似乎精神并不好。

“怎么了?难得听见你左一声右一声稻气,想是牧仁又出去和几位阿哥疯玩了,你心里不舒服吧?”我接过一瓣苹果,送到嘴边又没了胃口,天气冷的时候不太爱吃水果,吃到哪儿冷到哪儿。

毓歆轻轻一笑,“谁有心思顾他?”

“那是怎么了?”我们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一阵风过,吹落无数,旁边狄花随风而舞,这画面好生熟悉。

“八伯”身边的毓歆淡淡开口,说了两个字又没了下文。那落英旋着旋着旋到我的茶碗里,一点粉红浮于水面,滚滚往事尽数涌上心头——桃花林里与胤祀的长谈……我顺着风来处望去,不知为何,一眼就看见枝桠上的一朵桃花,被风吹得摇摇欲坠……

自年妃薨后,一直心情压抑,又遇上毓歆头一次怀孕,我的心思全挂在这上头,竟没反应过来,现在已是雍正四年。初来时觉得遥远,转瞬已到眼前,胤祀也快走了吗?说不清楚内心的感觉,双眼酸涨得难受,但春风那么大,吹干了皮肤,也吹干了眼泪。

“小时候除了阿玛,就数四伯和八伯最疼我,四伯严厉、八伯和润,但凡我做了错事,总是八伯替我在阿玛面前说情。还记得刚记事时候,因为弄脏了额娘留给我的东西,阿玛要打我,八伯拦着,事过后我犹恨恨不已,有小半月不肯和阿玛说话,却追着八伯直喊阿玛……”毓歆娓娓道来,她那些前尘往事里,全是叔伯兄弟间的友爱恭谦。胤禛登基了,她长大了,叔伯们散了,兄弟们成家了……无可奈何花落去,又是一年春寂寂。

她不需要我答话,兀自继续着,“十四叔被圈了,接下来是九伯和阿玛,如今不知要闹到什么地步。”

“到底怎么了?你向来豁达的人,怎么今儿这么消极?已是即将临产的人,那些琐碎事别放在心上才好。”我想问,却不敢深问,话说到这个份上,有些东西不必挑明也能猜到因果,急急嘱咐着,又转身吩咐宫女道:“去,找个灵俐些的小太监,去外头把世子唤回来,怎么要当阿玛的人,倒成日往外头跑,越大越不懂事。”我有些慌,这种慌乱是因为害怕听见毓歆告诉我事情的缘委。

可她仍然悠悠道:“你知道吗?前些日子,从前八伯门下的一位大臣,联合了一些地方小势力,背后散布些关于皇上的谣言,又说什么夺位……”

“毓歆”我打断她,“你也越大越不懂事了,这些话别人要怎么说是别人的事,你何必转述,这么一来,让有心的人听了去,又是一场故事。”

她淡淡笑了笑,微一顿,“这事传到四伯耳朵里,四伯自然不乐意,派了人追查,又查出好些贪脏枉法的事儿,传了八伯来问,谁知八伯也不承认也不辩驳,就这么默不吭声……如此僵持下去,怎样才是个了局?”

我愣住,不由想起从前听见他兄弟二人对话,胤禛是咄咄逼人,就要拿胤祀作伐子;胤祀是万事认命,什么都不肯细说明。十件事哪怕只有一件是自己做的,他也不肯再解释另九件的来龙去脉,互相鼓着劲儿,互相执意不让步,就这样越闹越僵、越闹越不可收拾。

“别说这些了,我们出来得久了,还是回屋休息吧,其他的都放在一边,你要着急也罢、担心也好,都先顾着即将出生的小王子、小公主,这临产的人最忌劳神费力,想开些,你八伯的事儿,相信他自有分寸。有时候、有些事情,也许旁观者看着忧心罢了,对当事人来说,兴许还是解月兑也不定。就好象你阿玛,如今不是比从前在朝里时好多了?”我起身扶她。

毓歆笑笑,“说得是,可知和什么人在一块儿,自个儿也变成什么人。从前我也不爱想这些,偏是和你学的,牧仁前几日还说我,怎么好的不学,偏学些你那些个劳心劳力不讨好的性子。”

“他”我一时气急,这牧仁越发没谱了,怎么背后老拿我说事儿,不由狠狠道:“等得了空,待我好好教训教训他,越发没个长幼了。”

她哈哈一笑,努力站起,谁知才一使劲儿,离了椅子,突然紧紧抓住我的手,僵直了姿势,低唤一声,指甲深嵌进我的手掌里。

“毓歆”顾不得疼,甚至没感觉怎么疼,毓歆的额头上瞬间布满了汗珠,“可是小月复处收紧得疼?”

她说不出话,一手抓牢我,一手扶着肚子,全身的重量全斜倚在我身上,极慢极缓的点头,好象任何一个细微的动作都能牵引疼痛。

“快传太医、接生嬷嬷……”我高声唤着,声音控制不住的打颤,有宫女上前撑住她,才走动了一步,听见“哗”的一声,羊水破了……

“快,快拿春凳抬格格回去。”我慌乱吩咐着,双眼发黑,早有人搬了一张轻巧的贵妃榻,众人合力将毓歆抬了上去,我看见她的头发乱了,汗湿后紧贴在额头,阵痛来得突然又猛烈,毓歆微眯着眼、细牙紧咬,一手扶住肚子,一手紧抓住衣角,试图抵挡难以忍受的痛苦。

“别紧张”我跟着那矮榻小跑,一面替她拂了拂碎发,一面叮咛着,使劲儿回忆那些“经验”,到头来却发现,生育的经验太遥远太单薄,这时候反而回忆起了无数电视里类似的场面。“毓歆,你听我说,阵痛的时候尽量放松,深呼吸,身体跟着阵痛使劲儿,别白白用了力,到真生的时候反而没力气了。”

她似乎嗯嗯应着,头偏向一边,因为全身自然崩着劲儿,脖颈和额际的青筋。裙子下摆被浸湿了,我顺手一模,两腿间仍有液体不断流下。

“快,格格羊水破了。”这句话几乎是嘶吼的,这时候我宁愿躺在榻上的人是我,这时候才发现做个旁观者需要多大勇气。

幸而碧水风荷不远,幸而一切都准备妥当了,幸而太医随时候着,幸而接生嬷嬷看上去很是老道……

毓歆的衣服月兑了,平躺在垫了很多细纸的床上,床架上拴着布条,便于她生产时用力,热水烧好了不断掸进送去,清透的羊水和着淡淡和血水流出,宫口不断扩张,阵痛越来越明显,间隔越来越短暂。她疼得低低沉吟,却始终控制住自己没有大喊出声。

脏的布换下了、干净的布又拿上来,我不断听见嬷嬷叫她用力,又不断听见嬷嬷们哎呀稻息,想是时候未到,又或者力量不匀?我猜不出,这中间过了多长时候?我也算不出。我只知道自己被汗浸湿了,好象生孩子的人是我;我只知道我的手脚俱是发冷,眼前的一切都看得清楚,但又有些不敢细想……

牧仁已在屋外等候,我没听见宫人进来传话的声音,但我听见他在外间焦急的走动。这是他的第一个嫡子或者嫡女,牧仁一定非常期待,可毓歆呢?眼看着似乎要生了,但一阵疼过后,她虚弱得想睡觉,刚刚阖拢了眼睛,下一阵疼痛又无情来袭。做母亲要过的第一关是艰难的,一切痛苦都那么直接,我握住她无力的手,想传递绵绵的力量,但最终,只有我一个人干着急,我被嬷嬷们拉开了。

有宫人替我擦试着额角,“公主放心,太医和嬷嬷都说了,格格单位很正,素来身体又强健,不会有问题的。”

“那就好那就好。”我随口应着,眼睛一眨不眨盯着床边那堆人,还有那一盆盆端出去的血水,只觉得眼睛阵阵犯黑,但头脑无比清醒——我要她健康、我要她顺利……我要她幸福简单一辈子!

不知过了多少时辰,天黑了吗?宫女掌了灯,屋里点起蜡烛,光线有些昏暗,烛光一闪,每个人的表情都会很清楚;烛光一定,似乎每个人的表情都会很模糊……我拼命想看清毓歆的表情,但看不清楚,或者说是分辩不出,大悲大喜、大痛大乐,都是一样的,看上去好象在笑,又好象在哭。她的下嘴唇破了,已不知道第几次混身汗湿。

我拨开众人坐在她身后,撑起毓歆半边身子,在她耳边低低道:“就快了,你和牧仁的宝贝就快降临……”反复低念着,她似乎轻扬了扬嘴角,才欲说什么,又一阵阵痛来临,毓歆全身崩紧,双手拉住床架上的绷带,憋得满脸通红、双目圆睁,“嗯~”的一声长吟……

“就快出来了,格格用力啊,奴婢已经看见小阿哥的头了。”那嬷嬷欣喜叫着,我牢牢抵住毓歆,全身力量好象已经传递给她。

几次努力、几次用劲儿,终于,毓歆“啊”的长长一声,身体后仰,不过数秒时间,我听见婴儿响亮的哭声,那么洪亮,那么有力……

“恭喜格格,是个小阿哥。”嬷嬷们看上去手忙脚乱,做起来一条不紊,迅速断了脐带、擦干净用红布裹了抱到跟前儿。

好胖的小子,虽然脸上通红,皱皱的一如小老头儿,看不出模样,可他比毓歆当年壮实多了。张大小嘴哭个不停,惹得屋里伺立的宫女都上前道喜,“恭喜格格,这头一胎就生个小阿哥,额面这样宽,今后定是个有福的。”

毓歆已是极度疲劳,躺回枕上泛泛一笑,就着嬷嬷怀里看了看糨袍中的婴儿,嘴边牵起一丝温柔微笑。

“睡会儿吧,等醒了再好生看他。”我有些哽咽,又怕被人看见自己的失态,吩咐宫女将毓歆挪到炕上,又将产床收拾干净。这才有空好生看那胖胖的男孩——红的脸,的鼻子象牧仁、紧闭着眼,哭得累了,小嘴微张睡过去,那细嘴唇颇是秀丽,倒象毓歆……

想哭,但是哭不出来,极度幸福以后是一种不知如何表达的难堪,我抹了抹不存在的眼泪,跑到门前,拉开门道:“牧仁,恭喜你做阿玛了。”

牧仁回身急问,“平安吧?外头都听见孩子的哭声。”

“平安,一切都平安。”我笑,“哭声大才好。”

“那就好,毓歆好吗?”

“她睡着了。”我看向面前这个少年,好象变成了大人,他开始懂得发自心底的关心妻子,不忘加了一句,“是个小王子,鼻子象你,嘴巴象他额娘。”

牧仁笑了,我也笑,可笑着笑着,眼前就开始发黑,来来往往的声音开始模糊,眼前的景物忽近忽远……

似乎看见嬷嬷抱着小王子出来道喜,似乎看见牧仁迎了上去,似乎看见一院的宫人跪地讨喜……

我倚着墙角,慢慢倒在地上。回廊里望不到天,可我感觉到有那么透明的、碧蓝奠空罩在我的头顶……然后恍惚有人唤我,“吉雅,吉雅。”

我想睁眼,但无法动弹,身体似胶般粘窒,那声音如此焦急又熟悉,我想即使不用睁开双眼相看,我也知道他是毓歆的丈夫——牧仁,那个刚做了阿玛的男人……从此后,不能再唤他少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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