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抗拒雍正八年的到来，因此也很抗拒冰嬉大会，因为举办完那个，没有几天就是除夕，除夕一过，又是新一年的春天——春暖花将开，故人即将逝。
这一冬来，天寒地冻，湖水积成冰，比往年厚实，时常能看见三、两成群不当值但监、宫女在冰上滑行，一遍遍排练着冰嬉那天的节目。煜儿看得眼热，直嚷嚷自个儿也要下场溜冰，求了我几次，见我不肯松口，又转向求胤禛，“皇阿玛，让煜儿也跟着四哥哥、五哥哥溜冰行吗？”
胤禛将煜儿抱在膝上，我偷偷冲他使眼色，他不看我，嘴角带着丝笑，“煜儿不怕摔跤？”
“不怕，煜儿是皇阿玛的儿子，是满清的巴图鲁，不怕摔跤。”小家伙挺着胸膛，生怕被众人看轻。
我忍不住上前握些煜儿的脚，“宝宝的小脚这么小，哪有合适的冰鞋？”
煜儿一愣，看向胤禛，“皇阿玛，让工匠们给煜儿做一双小冰鞋吧。”
“那不成，做冰鞋的工匠们手比煜儿的脚还大还粗，可做不出那么小的鞋。”胤禛直摇头，我长长松了口气，真害怕他听见煜儿自诩为巴图鲁，一高兴就答应煜儿溜冰。
可小家伙不乐意了，掘着嘴、低着头，双脚悬在空中，一摆一摆的不肯说话。
“等煜儿再长大些，阿玛教煜儿射箭如何？”
“可是除了骑射和布库，煜儿也想学滑冰。”他偷偷拿眼瞄胤禛，又怕胤禛生气，又不安心就此罢休。
胤禛敛了笑，正色道：“没有可是，这些煜儿都得学，可都得等再长大些，要不你额娘该担心了。”
胤禛平日和煜儿相处的时间并不多，但小孩子总是特别怕父亲，何况是一个皇帝父亲。只要胤禛一个眼神，往往比我喝他、骂他都有效。果然，小东西不敢讨价还价了，答应着看了看我，目光中有些委屈，又有些怯怯。
“好了”我将煜儿抱起来，“乖，煜儿还小，那冰面上可不是闹着玩儿的，若是冰裂了，把咱们小煜儿吞进湖里可怎么办？”
“那额娘教煜儿泅水。”他高声喊，“这样就不怕掉水里了。”
“好啊，那等天气暖和了，找个师傅专门教我家小煜儿泅水。”
“好。”小孩子容易哄，注意力一旦转移，很快就忘了刚才的不快，煜儿咯咯笑了起来，“额娘，皇阿玛说额娘就会泅水，待响来了，咱们让园子里的人都跟着学，大家学会以后，就不怕掉进冰窟篓里了。”
我和胤禛笑了起来，抱着四岁大的煜儿，我们的心境也变得开朗年轻，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并不知道很多变化都是从这场冰嬉开始的。
冰嬉那日，我起得很早，帐外烛火未撤，身侧胤禛的枕头还留有余温，帐内飘着若有若无的淡淡檀香味儿，他应该起身没有多久，上完早朝，用了膳，到了下午黄昏时分，就该是冰嬉大会的举行。
躺在枕上，了无睡意，又理不清究竟在想些什么，这几日总是神思恍惚，吃饭也没了胃口，又说不上不舒服，只是打不起精神，窝在床上不想起来。
眼看着帐上的花纹越来越清晰，天际在一瞬的混沌之后，慢慢明亮了起来，有宫人悄悄走进屋内罩熄了蜡烛，轻声在床畔叫醒，“娘娘该起身了。”
“嗯。”我答应着翻了个身，抚着胤禛的枕头，留恋温暖的热炕。
“娘娘。”宫女见半晌没动静，继续小心道：“九阿哥早已醒了，这会儿正嚷嚷着要进来给娘娘请安呢。”
“让他进来吧。”我掀开一角床帐，“外头冷，别让九阿哥等着。”
“喳。”宫女应声退下，不一会儿功夫，门吱哑打开了，我听见煜儿欢快的声音，“额娘，今儿冰嬉。”
他穿着厚厚的棉袄，小脸冻得通红，但藏不住兴奋雀跃。
“额娘知道。”我斜倚在枕上，将煜儿拉近了些，“呀，这么冷，快上炕暖和暖和。”
“嗯”他答应由宫女月兑了小皮靴、小棉袄，爬上炕来。
“外头冷吗？”我握住他的小手，又将一双小脚夹在两腿间暖着。
“冷。”煜儿往我怀里蹭了蹭，“可今儿是好天气，煜儿起身时，好大的雾气，白茫茫一片，这会儿八成还没散呢。”
“哦？那倒是挑对日子了。”我笑，皇家的孩子受教育早，煜儿更是三岁时就跟着胤禛学字，说起话来一板一眼的，一般道理懂得也早，这会儿就知道大雾意味着天晴了，小大人模样很是可爱。
“皇阿玛挑的日子，怎会有错？”他的小脸贴在我胸前，刚才还冰冰的脸蛋这会儿已经捂暖了。
“额娘，嬷嬷们说其他阿哥从小都是跟着引教嬷嬷长大的，怎么就煜儿跟着额娘同吃同睡呢？”
“嗯”我沉吟着，不知如何解释，“因为煜儿是额娘的心肝宝贝，也是皇阿玛的心肝宝贝。”
“那四哥哥、五哥哥不是母妃的心肝宝贝吗？”煜儿有些迷糊，仰着小脸看我。
“也是”我点了点头，“可他们的额娘希望他们将来做大事，所以对他们很严格。”
“额娘不想煜儿做大事吗？”小孩子的问题总是一个接一个，我笑着将他搂紧，“额娘啊，只希望煜儿孝顺阿玛、健康快乐。”
他眨巴了一下大眼睛，好象颇费番思量，半晌方道：“煜儿长大了也和额娘亲，陪着阿玛、额娘一辈子，这样算大事吗？”
我有些酸楚，话音里带着哽咽，“煜儿长大了，阿玛和额娘也老了，到时候煜儿该嫌烦了。”
“不老。”他高声抗议，“阿玛和额娘永远都不会老，连宫女们私底下都说额娘年轻。煜儿也不嫌烦，要是煜儿寂寞了，额娘再给煜儿生个弟弟妹妹吧，这样就不寂寞了。”
“你不怕额娘更疼弟弟妹妹？”
“不怕，阿玛最疼的人是额娘，额娘最疼的人是煜儿，煜儿最疼的人是弟弟妹妹。”他认真答道，一字一句。
“那阿玛岂不是没人疼？”忍着笑，这个圆圈不圆，算来算去总有一个人吃亏。
煜儿抱紧我的腰，“阿玛是皇帝，疼他的人可多了，不用我们操心。”
终于忍不住噗哧笑了起来，我们母子在被窝里玩闹，不觉日头已高，春晓进来催了几次，奈何都不愿起身，直到胤禛下朝回来，我忙冲煜儿眨眨眼，他好象听话的小狗，立马抱紧我闭上眼睛装睡，我也忍笑侧头向里，感觉到帐子被掀了起来，外头的光线很好，刺得我眼皮直跳。
“既是煜儿睡得这么熟，朕也不忍心打扰，传朕的话，让娘娘和九阿哥好生休息，不用唤他们起来参加冰嬉大会。”胤禛故作深沉，严肃传旨，还不待我暗示身边的小家伙别露馅，他就哗一下掀被坐了起来，“皇阿玛，煜儿没睡，煜儿陪着额娘解闷呢。”
我也无奈睁开眼，看见胤禛盛满笑意的眼眸，明明看向我，却将煜儿一把抱起，“难怪看见煜儿的睫毛使劲儿眨，原来是小懒猫在装睡。”
“快把煜儿的衣服穿好，这么突然从热炕上下来，该着凉了。”我忙着起身，披了一件衣裳，又替煜儿穿好夹袄。
胤禛淡笑摇头，“你啊，这宫里上上下下，没见过哪宫主子这么操心，煜儿有一屋子下人照顾，还是什么都要亲力亲为。”
“这不是和你学的？什么事都不肯让大臣们分担，别说朝事一生做不完，难怕只是家事，又岂是能了干净的？”说着嗔了他一眼，不知怎么脸上有些发烫，每次当着煜儿看见胤禛灼灼的目光，总有些不自然。
煜儿环着胤禛的脖子，缠着他说平日里听来的笑话，胤禛嗯嗯应着，却凑身过来朝我耳语道：“这可不就是民间说的‘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才欲说什么，煜儿扭头看我，“皇阿玛又对额娘说悄悄话，煜儿也要说。”
“煜儿要说什么？”我捏了捏他的小脸蛋，他扭身抱住我的脸突然狠狠的亲了一口，“叭”的一声才落，满脸都是他的口水，我和胤禛一愣，三人对视着全都开怀大笑起来。
虽是隆冬，这样的情景总让人觉得温暖，何况屋里笼着火炉，炕上温度正好，室外阳光已冲破层层雾气。胤禛抱着煜儿坐在外屋，我在内室梳洗换妆。一身淡黄色旗袍，滚了数道石青色滚边，饰着玫红绣花，各色彩线绣成的蝴蝶翩翩飞于裙摆腰身处；长发挽成单髻，鬓边插着珐琅质蓝红珠花，坠上珍珠耳坠。冬日皮肤白腻，只淡淡扑了层粉，点朱唇、描黛眉。轻妆淡抹与平日区别不大，却因为这身精致的旗袍增色不少。
“娘娘这么一打扮，把各宫主子都比下去了。”春晓替我将耳边的碎发理顺，面上带着笑，三分奉承三分讨好，可今天听起来不太那么刺耳。
“依你这么说，不打扮可不就又被比下去了？”我在镜中抿嘴轻笑，在爱情关系里，容貌不是不重要的，但日子长了，容貌并不见得如想像中重要。
“奴婢可是听见各处的宫女太监皆说娘娘初看虽不惊艳，却是越瞧越美，越瞧越精细，细算起来，这三宫六院都比不上娘娘淡雅耐看。”
“你的嘴越发甜了。”我摇头，转身正色道：“这些话在这儿说说倒也罢了，出去少议论人事，免得祸从口出。”
春晓福了福身，垂首恭敬回道：“奴婢知道，娘娘放心。”
“嗯，这就出去吧，皇上该等急了。”话音未落，煜儿从屏风后露出个小脑袋，“额娘好了没？冰嬉该开始了。”
“小傻瓜，冰嬉要下午才开始，这会儿还没到中午呢。”我笑着走上前携了他的手走出屋内，瞧见胤禛倚窗而立，却是在看窗外一株冬梅。晨辉斜射而入，他的侧面镀上一层亮晕，那些熟悉的线条在岁月的洗礼下刚硬了些，更显坚毅。
胤禛陪我们用了早膳，我也跟着煜儿吃罗宋汤，倒比平日多添了小半碗梗米饭。可旁边的小家伙坐不住了，想催我又偷眼瞧胤禛，虽没说出来，奈何上象有针扎一样，扭过来扭过去心早就飞向结冰的湖边。
“煜儿”胤禛沉声唤他，“阿玛平日怎么说的？”
“嗯？”小人人明显心不在焉，微一顿后，忙忙反应过来，“皇阿玛教导儿子要守规矩，坐如钟，谨言慎行。”
胤禛点了点头，并不看他，夹了一块豆腐放在我碗里，“那就专心用膳，待额娘吃完了才能出去。”
那豆腐很女敕，入口即化，我抿着嘴笑，看着面前这两个我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觉得这正是传说中的幸福——不多一分、不少一毫，一切状态刚刚正好。
用了早膳，胤禛还要到前厅议事，煜儿耐着性子送他出屋，小鼻尖上全是汗，胤禛前脚跨出门坎，他立马回身拉住我道：“额娘，带煜儿去湖边吧，听嬷嬷们说，四哥哥、五哥哥今儿一早就入园了，这会儿八成在湖边着人布置呢。”
都来不及嘱咐什么，慌忙披了一件斗篷，带了个手笼，就被煜儿拖着出了房间。纵然他人小步短，我也跟得小跑起来，阳光正暖，园中万物寂寂，枯暗色的枝桠配着白的雪、蓝奠、灰的小径……冬日的圆明园，是一幅色彩冷艳、让人沉静的皇家园林。
可是小孩子看不见这些，他只对热闹的冰嬉感兴趣，一路拖着我小跑，一路说个不停，难为了身后跟着他的乳母和嬷嬷，抬着各式伺候的东西，几乎上气不接下气。
“煜儿，慢些，额娘走不动，嬷嬷们还拿着物件，不比你人小身轻。”我反拉他，等到身后的人都跟上了，这才替他理了理衣服，“让你皇阿玛瞧见你这么疯跑，又该罚你抄书了。”
“煜儿不怕抄书。”他掘着小嘴儿，“多抄几遍也不怕。”
“那就罚你明年也不许学溜冰。”我假意喝他，掏出手帕细细擦了他鼻类上细密的汗珠，“还罚你今日闭门思过，不许参加冰嬉。”
他扭着头不肯看我，小声嘀咕，“额娘不疼煜儿。”说着说着眼角竟噙起了泪花。
“乖，真哭了，额娘就真不带宝宝去了。”我抱起他，不说还好，一说眼泪哗一下就掉下来一串。
“再哭宝宝就不是额娘的心肝宝贝了。”我连声哄他，奈何越哄小家伙越是委屈，眼泪鼻濞擦了我一身，哽咽道：“额娘，你别告诉阿玛煜儿哭了，煜儿想去看冰嬉。”
“乖，额娘不说，宝宝也不哭，要不一会儿你四哥哥、五哥哥瞧见宝宝，该说‘这是打哪儿来的小花猫，怎么小脸这么脏’？”
他的眼泪还没收，却忍不住咧开嘴笑，用手袖使劲儿擦着脸，正说着，有人顺着花园小径走过来，定睛一看，却是弘历、弘昼两兄弟。
“四哥哥，五哥哥。”煜儿眼尖，高声唤着，又抱着我的脖颈腻歪，“额娘不许说，额娘说了煜儿就不亲额娘了。”
“傻瓜。”我笑，迎了上去，“听人说你们在前头张罗，怎么倒过来了？”
弘昼不说话，眼睛分明瞧着我，却又似看非看，倒是弘历笑道：“皇后和几位母妃都进园子了，着儿子进来请娘娘过去。”
“四哥哥，冰嬉开始了吗？”煜儿见没人理他，仰着小脸问。
“还没呢，这会儿都在沁园用茶点，九弟怎么了？这大好的日子，委屈个什么劲儿？”弘历低头，自然看见煜儿充血的眼睛。
“他等不及了，正闹得慌呢。”我笑着插嘴。
“额娘。”小家伙出声抗议，捏着我的手，“你说过不说的。”
弘历哈哈笑了起来，命身后但监、嬷嬷们道：“将九阿哥先送到沁园，让他瞧瞧热闹，解解馋。”
“喳。”宫人齐齐应声，正准备领着煜儿先过去，没来由的一阵心慌，我追上几步吩咐道：“将九阿哥送到屋里交给皇后娘娘看着，不许他去冰面上玩。”
“娘娘还是这么小心。”弘昼淡淡接口，“前些日子接到牧仁的信，如今莫日根都会骑小马驹了，九弟虽比他小一岁，但懂事乖巧，不用担心。”
“正是，有奴才们跟着，娘娘放心。”一旁的弘历也劝阻着，自从那次谈话之后，他对我惮度不像从前那么防备，虽然并不亲近，但总算是比较客气。尤其弘历对煜儿很好，每次见面总能从他目光中发现那种自然流露的真情，他是真的喜欢煜儿，拿他当一个可爱的弟弟，小心呵护。当然这也许是因为煜儿还小，一时间对他构不成威胁，而照我的打算，实在不想让煜儿留在京城，为了自保这天生的荣华富贵，如同弘昼一样不得不压抑自己的本性。
“对了，你刚刚说收到牧仁的信？”想到这儿，我转头问弘昼，“怎么倒没我的？连毓歆和阿拉坦都有月余没信了。”
“可不是，他如今是科尔沁王爷，好生风光。”弘昼微扬着嘴角，并不看我，只看向前面蜿延曲折的小路，“他们都好，牧仁的侧妃又生了个小公主。”
“那上次我带给莫日根的小玩意儿可有收到？”
“就那几箱衣物？还有木刀木箭泥塑？”弘昼挑了挑眉，“莫日根这会儿都跟着塞罕玩真刀真箭了，还稀罕你那些假的？”
“五弟”弘历低声喝，“说着说着又没谱了。”
我没注意他兄弟二人的对话，只兀自摇头轻叹草原的男儿长大得快，能偎在母亲怀里撒娇的时光真是短暂。当年塞罕就是一个小大人，这一眨眼，他该有十二岁了，想像不出来他现在的样子，也许已经是个小少年，虽然在我的记忆中，他还是那个依赖我的小男孩。
我们一路边聊边走，从草原聊到他们府中的趣事，又从那些趣事聊到煜儿的糗事，倒是头一次与他们二人在一起气氛这么轻松自然，来往的宫人退避行礼后，皆往沁园赶去，今日后宫有名份的主位并皇亲贵戚都来了，自然添了许多事情，只不知胤禛什么时候才忙得完那些朝中琐事。
“五弟，听说你府里新进了一批戏子，端得好身段、好唱腔，怎么也不请我这个做哥哥的过府听戏消遣？”
“哪里？四哥又听他们混说，原是有班戏子，却不是常住的，也是得了空让他们师傅带着过来唱几曲解闷，哪里比得了四哥府上莺莺燕燕，好不热闹。”
他们一说一答，谈笑间，尽是富贵生活、趣意闲适，与政治生活相离甚远。我静静听着，不觉已看见沁园一角。
却见远处急急跑过来几个小太监，见了我们，更是加快了脚步，急步冲上前，面色惶恐，跪地回道：“回娘娘，九阿哥他，他……”
“他怎么了？”偏是越急，地上的小太监越是说不出话，我将他拽了起来，“煜儿怎么了？”
“九阿哥他……”那太监跑得面红耳粗，混身直打哆嗦。
“混仗东西，还不快说，等着爷的板子还是什么？”弘昼一把揪他的衣领，这么冷奠儿，那小太监的脸全吓白了。
“九阿哥他走到冰面儿上玩儿，谁知那冰裂了一道缝……”
话未说完，我眼前发黑、天旋地转，来不及思索，几乎是本能的，冲了出去，听不见身后的叫声，只听见耳畔的风声，和着自己的续，乱作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