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长的路,感觉跑了很长时间,一路都有太监忙着往那边赶,我只听见自己喘息的声音,越来越急促,越来越焦躁。
还没到湖边,远远就能看见围了许多人,皇后着了朝服也站在那儿,忙着指挥宫人准备绳索。熹妃、裕嫔皆垂手伺立,不敢言语。
“煜儿呢?”我扒开众人,看见我的煜儿站在湖中间,隔岸十来米,看不清他的表情,但听见他唔唔的哭声。
“额娘,额娘……”听见我的声音,煜儿往这边寻过来,喊声里带着颤音。
我深深吸了口气,甩开上前拉住我的那拉氏,跪在地上,尽量平复着纠结的喉咙,让声音听起来平静一些,再平静一些,“宝宝乖,听额娘的话,不许大声喊。宝宝试着慢慢蹲下来,然后趴在冰面上,往额娘这儿慢慢爬。”
“额娘~”他压低了声音,但压不住恐慌的情绪,我也快崩溃了,心被提到噪子眼儿,忘了跳动。
“听见额娘的话没?趴在冰上,像圆缘一样的爬。”努力抑制着生命里那些懦弱和胆怯,我只是一个平凡的母亲,想要儿子平安。
“贵妃快起来吧,奴才们已经结绳去了,九阿哥会没事的。”皇后着人拉我,语气平静。我突然恨这个女人,恨她的平静,恨她的稳妥,恨她雷打不动的性格。猛地起身直盯着她道:“敢问皇后娘娘,弘晖阿哥薨的时候您也这么冷静?”
那拉氏混身一窒,面色阴沉,紧闭着嘴,侧身道:“送贵妃娘娘先回碧水风荷,免得扰了众人心智。”
“娘娘,皇后也是为了九阿哥好,才刚着人去回皇上了,娘娘莫急,冰面厚实着呢,就是太监说边上裂了个细缝,想来没有大碍。”熹妃上前劝我,手刚碰到我的衣袖,我冷冷道:“今日若是煜儿有何差池,我定不会轻易罢休,若是他自个儿调皮也就算了,若是这冰裂非天灾乃人祸……”
话没说完,我睁圆了眼,极快的扫视她们——那拉氏淡漠,熹妃低头回避,唯有裕嫔面有急色。
“娘娘,且莫说这些,九阿哥安危更重要。”她走上前低声道:“绳索结得不够长,又怕上冰救人冰面受不住,娘娘稳稳神,给九阿哥鼓鼓劲儿。”
我的左手紧紧抓住自己的右手,好象一松开,勇气就没了。煜儿强忍着哭喊,极缓极缓的弯腰蹲身。不知是否太过,似乎听见极细微的碎“呲”声,可我的宝贝突然放声哭了,显然他也听见了这可怕的声音,我甚至好象看见冰下涌动的湖水,肆意狂笑着随时要吞没上面的小人儿。
“煜儿,就趴在那儿别动,额娘过来。”我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疯了,一个发狂的母亲是很难阻止的,甩掉自己的鞋,扔掉身上的斗篷,不断推开冲上来拉住我的人,有人被推开了,又有人冲上前抱住我。
等不来足够长的绳索了,因为绳索可以拉回有理智的生命,却救不来早已彷徨恐惧的小女敕芽;等不来胤禛了,就算等来又能如何?如果一定要有一个人下去抱住那个无助的孩子,还有谁比我更合适?等不来一切,我们只顾得了眼下,甚至,连眼下也随时有可能变成终结……
有人冲上前,“吉雅,你疯了。”他唤我,伸手一抓,只抓我刚好月兑下的斗篷。
“拦住五阿哥”
“五弟”
“昼儿”
各种声音响起,众人暂时忘了我,忙着控制那个也快要发疯的弘昼,他的声音都嘶哑了,生生被人拦腰抱起。趁机轻轻俯在冰面上,我离我的孩子近了一些。
“额娘~”煜儿在哭,每挪近一步就看清一点他的表情——恐慌的,憋红了小脸,眼睛鼻子皱在一处,却没有泪。
我也没有,我只柔声安慰着他,“宝宝不怕,额娘来了,宝宝伸出小手等着额娘。”
冰面滑溜不受力,每挪一步都异常艰辛,幸而当我伸长手即将够到煜儿的小手时,还没听见什么异响,也许这冰面真的能承载我们母女。胤禛,这一次,我不想走在你前面,让我送你,陪你渡过完整的人生。所以不要任何意外,你不要、煜儿不要,我……也不要。
身后传来嘈杂的声音,我分辩不清,此刻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煜儿身上,分明是异常寒冷的冬天,我们母子趴在结冰的湖面上,却并不感觉到冷,恰恰相反,有汗珠顺着额角鼻尖滴了下来,好象泪滴。
当我够到煜儿的小手时,他终于哭了,唤了声“额娘。”阵阵抽泣。
“乖宝宝”我冲他笑,汗水流到眼睛里,有些。
“额娘,以后煜儿都听额娘的话。”他哭着,我慢慢抓实了他的一只手,又微微撑起身体试图抓住他的另一只手,“煜儿从来都是额娘的乖宝贝。”
两只小手都在我的掌心里,分不清谁的更冷,就好象四块冰放在一处,它们觉得温暖吗?不,它们只是觉得不那么孤单,因此也不那么害怕。我觉得踏实了,同生共死比眼睁睁看着亲人离开要简单得多。
“煜儿,还记得皇阿玛说过什么?男子汉大丈夫要勇敢坚强。”
“记得。”他使劲儿点头。
“以后不论遇到什么事儿,哪怕额娘不在身边,煜儿都要像皇阿玛一样勇敢。”
“嗯。”
要说的话太多,待想说时候,已经不能一一说完,我拽紧了他的手,始终微笑着,想给自己无限勇气,电光火石间,脑海里想过种种月兑险的办法,到最后都必须把来路再重复一遍。十来米的距离这么遥远,想要回头时,岸边变得摇不可及。
人生就是这样的,我们时刻都在寻找捷径,到最后才发现,最笨的方法往往是最直接最有效的方法。
正尝试着改变自己的方向,拉着煜儿往后爬,岸边似乎又起一阵骚乱,一道明黄色的身影印入模糊的视线,只听煜儿兴奋道:“皇阿玛来了。”不待我反应,他猛地站起身,腿下一用劲儿,湖面传来“卡嚓”一声,我肘处腿间,凡是着力处冰水涌了上来。
“煜儿,陪着你阿玛直到他离开。”我紧抓住他的双手,朝岸边猛的将煜儿甩了出去。
“额娘~”
“吉雅~”
耳边各种呼唤皆被冰水吞没了,我被自己的力量甩朝湖心,与煜儿越来越远,入水前的最后一眼,看见我的宝贝被众人拉起,终于放心沉入冰水……
一瞬的功夫,岸上的声音听不见了,只听见耳边轰轰的鸣响,是水流涌动流淌的声音。我的时间不多、机会也不多,如果不能尽快游回去,超低的气温会凝结我的血液,一切都会结束,留下我的亲人独自活着,生死相隔。
冰水迅速浸湿了衣服,拖着沉重的旗袍,哪怕用尽全身力气还是往湖底沉了下去。想要月兑掉衣服,奈何水冷,指头不听使唤;试着睁开双眼,可周围只是模糊的湖水,一切都是混沌的。我从没如此慌张害怕过,一切能量与力量都被那冰泠的湖吞没了,不过数十秒时间,四肢已有些麻木,气息将尽,灌进无数冰水,连身体深处似乎都已经开始结冰,意识开始涣散。
一直沉到湖底,终于碰到坚实的地面,咬了咬牙,提醒自己不能睡着,双脚用力一蹬,借助那反力拼命往前游动,没游多远,终于还是支持不住,耳边似乎听见有人落水的声音,我已不能思考,任由身体在冰水中漂浮,意识游离,只剩下一丝希望牵引着我,不肯晕去。
有人朝我游来,游到我身下托住我,他的力量将我推向湖面。
也许只是很短的时间,但经历起来那么长,他也越游越吃力,越游越慢。湖面的亮光近了些,但好象永远离得那么远,我闭上眼,生死隔得这么近,但生死又隔得那么远,那仿佛触手可及的亮光,正是生命的方向,冲不破这层看上去那么近的湖面,就会窒息而死。
他也冻僵了,动作一放慢,我们又被湿重的衣服拖着往下沉,放弃一切想法,以为自己终将沉于这冰泠的世界,终于岸边有绳索抛了下来,抱住我的人抓住那绳子一端,我们都被拉出了水面。
“哗”的一声,跌倒在岸边,他放开我,有别人将我抱住。
“吉雅”各种声音在唤我,可我睁不开眼,又始终留有一丝意识,好象身体不是我的,眼睛也不是,只有耳朵还能听见,其它的,都已死亡,连被人拥入怀中都无法感觉温暖。
“四阿哥~”有人在唤,岸边的人分成两派,一派忙着照顾我,一派忙着照顾那个救我的人。
四阿哥?是谁?难道是胤禛?我忘了他是皇帝,我只记得他是教我习字的四阿哥——年轻沉稳、孤独坚强。
太监俯身欲背我,我的四阿哥厉声道:“让开。”他将我抱起,绻在他怀中,哪怕身体麻木,内心依然安然,我要陪在你身边,陪在煜儿身边。可更刺耳的呼喊声再次传来,“血,血,娘娘流血了……”
我侧着头,有些想笑,血从哪儿来?并没感觉到疼痛,整个身体都是麻木的,连耳朵也开始失去作用,众人的声音一时清晰、一时嘈杂,嗡嗡声时大时小,断断续续听见些只言片语
“快传太医,把整个太医院都给朕搬来。”
“将四阿哥送到怡园。”
“吉雅,别睡。”
“历儿,你疯了。”
……
动了动嘴皮,我想问煜儿好吗?一切努力都是妄然,我被胤禛抱着,混身湿冷,慢慢弯在他臂膀里沉沉睡去……
刺目的白光一闪,好象看见自己走在一条长长的走廊里,墙上印着窗户透过的光,一格一格整齐漂亮。有人坐在走廊的长凳上领,穿的衣服白蓝相间。
转过一个弯,打开一道门,屋里的人没理会我,他们围着一张床或坐或站,好象在和床上的人说话。
“妈,你安心养病,太夫说幸亏这次发现得早,要不整个胃都保不住。”
一个少妇扶着肚子,从保温瓶里盛了一碗米汤,她身边的男人接了过去,“我来吧,你自个儿也得当心,这都7个多月了,以后来回跑医院的事儿就交给我,你在家歇着。”
“阿塔说得对,安如,你就别来回跑了,你爸身体也不好,你们在家作伴儿,让阿塔来看我就成。”
“妈,你就会护着他,到底我是你女儿还是他是你儿子?”那少妇嗔了她丈夫一眼,却满脸幸福,倚着床边坐了,一口口喂她母亲喝米汤,“妈,你得赶快好起来,要不我生了孩子不会带。”
“你啊,就会折腾你妈。”床榻上的女人轻笑,复又叹道:“真快……”
“什么真快?”
“还记得你们认识、恋爱、结婚,中间也经历了不少波折,这会儿,外婆的小孙孙都快出生了。”
“可不是?妈,别想那么多,好好睡会儿,我们明天过来瞧你。”
“明天让阿塔来就行。”床上的病人有些虚弱,我侧身看过去,她的样子那么熟悉,只是老了许多,面色发黄,头发也被剪短了,简单的病人发形,显得很没精神。
“嗯,您别操心,我们会安排的。”男人扶起自己的女人,一对准爸妈转身刚欲离开,床上的病人喃喃唤道:“安如。”
“嗯?妈还有什么事儿?”少妇转头询问。
我的眼睛已涌上泪花,床上的人分明是我的母亲,看得那么清楚,隔得那么近,虽然那安如不再是我,但除了“我自己”,每个人都那么熟悉,包括阿塔,他还是那个样子,只是唇边的笑规矩了很多,好象一个幸福的驻家男人,不再是浪荡天涯的游子。
妈妈轻轻一笑,扭头看向床边的矮柜,上面放着一个插了雏菊的玻璃瓶,淡黄与白的颜色,特别干净,特别温馨。
“妈,还有什么事儿?”
“我总觉得”妈打断她,“总觉得还有一个女儿,真不知是不是当年生了个双胞胎,被医院弄错了。”
“妈,您又说笑话,这医院就是弄错了也给你换另一对双胞啊?怎么倒拿一个换一双的?何况我长得那么像您,您这会儿想不认我也不行。”安如笑着,瞟了身边的丈夫一眼。
妈也笑了,却有些无奈,看了看他夫妻二人,“真是胃出了毛病,倒生出臆想症来。”
“妈,您休息休息,爸说了下午过来陪您。”阿塔插嘴,“等安如生了,宝宝满周岁的时候,咱们一家回国一趟,到时候找您的老朋友聚聚,再走访走访亲戚,您这爱多想的毛病自然就没了,加拿大什么都好,就是太冷清,这些毛病都是闲出来的。”
“好”妈随口应着,转了个身背对他们,自言自语,“回去一趟,去趟北京,总觉得,觉得,她在那儿……”
我站在那儿,就在阳光下,他们看不见我,因为我其实不存在,可我的妈妈还记得我,甚至生煜儿的时候,她也陪在我身边。那这次呢?我想起来了,意识慢慢恢复,这次我掉在冰河里,有人救我起来,胤禛抱我回来……那妈,您能感觉到我吗?
阿塔带着安如走了,屋里只剩下我和妈妈,下意识伸出手,妈本来闭眼养神,却突然睁眼瞧向我的方向。
“妈”我张口唤她。
她躺在床上似乎支楞着耳朵听,瞧向我的眼神有些空洞,好象找不到焦点,可她的嘴皮动了动,没发出声音,我看出了唇形——安如。
我笑了,同时,泪也滑落;她也笑,放松了支着的脖颈,躺回枕间,喃喃道:“幸福就好……”说着闭上眼,一会儿传来了妈妈均匀绵长的呼吸,她睡着了,我也该回到胤禛和煜儿身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