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时候,毓歆再度怀孕,而这时,莫日根已经七岁。毓歆盼这个孩子盼了很久,甚至比第一个孩子更加迫切。也许是看见牧仁的侧妃连着生了两个公主,心下不免着急。
说到底,她也是普通女人,再洒月兑也有限,虽然作为牧仁的王妃,毓歆无可挑剔,可看到自己心爱的丈夫也和别的女人亲近、孕育后代,这种感觉真是说不清的复杂。要想做到完全置身事外,也许唯有不爱。
我坐在她帐中陪她闲聊,三个月的身孕,穿着宽大的蒙古长袍,并不太显,但毓歆常常不自觉的抚着肚子微笑。
“你就这么想生孩子?也不怕疼。”我轻笑,看见她幸福的脸,多少有些感触。
毓歆摇了摇头,轻轻一叹,“莫日根都七岁了……”
“真快”我心里默默算着,煜儿六岁了,而现在,已经是雍正十年。
一瞬间,鼻端有些酸涨,他还有不到三年时间……兀自走到矮几前,假意看几上铺陈的玩意儿,几张信笺、笔墨砚台,分明我熟悉的场景,却已相隔太远、太久。
“吉雅”毓歆唤我,稍一犹豫,还是继续问道:“你和皇四伯……”
“嗯?”我挑了挑眉,“如何?”
“就这样了吗?”她不看我,只看向我手边的一封信。顺着她的目光一瞧,信封上是我熟悉的字迹,不是胤禛的,却是胤誐的。
“还能如何?”我苦笑,下意识将那信抽了出来。
“是阿玛来的信。”毓歆接口。
“哦?你阿玛好吗?”我想起阿拉坦说胤誐要求面圣的事,最后不了了之,也许胤禛私底下同他说了些什么,总之,胤誐平静了。这是这平静背后,隐藏了太多煎熬。我也平静了,有空的时候带着煜儿在草原上闲逛,骑着我的枣红马,清风迎面拂来,好象什么都没发生过。
“我阿玛这个人,怎么说呢?”毓歆皱了皱眉,“我就不明白他为什么一直都放不下一段感情。”
不知怎么,听见这句话,我轻笑出声,末了又长叹道:“谁知道呢?谁都像你这么好命,有个疼自己的丈夫,又生了个乖巧懂事的嫡长子。毓歆,不是每个人都能一切刚刚好,很多人都是错位的,不是错了这个,就是错了那个。”
毓歆垂首思量,半晌方道:“也许你说得对,可我总觉得,阿玛活得太累,你也一样,皇四伯也一样。”
“别说我。”我摇头,“我没错过什么,虽然不能长久,可谁知道长久是否就是好的。”
“吉雅,你也一样,有所选择的时候偏偏选择等待,和我阿玛一样认死理。”毓歆嗔我,说着又笑,“幸而我不像阿玛,否则这王妃岂是容易做的?牧仁说起来待我不薄,可侧妃也连接生了两个公主,但凡我也像阿玛一样认死理,可不是自讨苦吃?”
“你也在乎,只是你平常不说,若必须和牧仁分离,我看你也好不到哪儿去。”我轻笑,顺手扯过一张白纸,想了想,拿起笔随意写了几个字——君心我心。
长久不写,执笔的感觉有些陌生,可终究那字还是出来了,像他的,只是不够有力。不待毓歆走近,顺手撕碎,扔在一旁的纸篓里,碎成片的白纸就像碎成片的心,我承认自己也认死理,终究无法前事尽忘。
“若真要分离?”毓歆蹩了蹩眉,颇费思量,“那我带走莫日根回京城去,陪着我阿玛,倒也惬意。”
我笑她故作轻松,她说我不懂惜福。说来说去,男人永远是女人的心病,你洒月兑也罢、执着也罢,最后总是为了某个男人伤心伤怀。
难怪到头来,不论是圆满的人生还是失意的过程,都很难感觉到幸福,因为我们根本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总有个人影在梦中似幻似真,待伸手欲抓,一切又成泡沫。胤禛于我如此,牧仁于毓歆何尝不如此。
“吉雅”毓歆突然抓住我的手,满脸兴奋,“你说若是我拟一道折子,求皇四伯把我阿玛发配来科尔沁可好?横竖也是被圈,离了京城岂不是更省心。”
我张大了嘴,呆愣着不知怎么回答,毓歆兀自唠叨,“再让牧仁也拟道折子,这样加上科尔沁的势力,皇四伯应该会同意吧?”
“谁说的?”有人掀开帐帘迈了进来。
“牧仁,怎么今儿回来得这么早?不是说族里有事相商吗?”毓歆迎上前,替牧仁宽下外袍。
“我们说的你都听见了?你觉得如何?”
牧仁看了我一眼,撩袍坐下,就手接过丫头递上的茶一饮而尽,“这究竟是大清的家务事,皇上他自有安排,硬要横插一杠,岂不是两相为难?”
“家务事?难道不是我的家务事?阿玛一人在京,没个排遣,心情郁结,身体也不结实,若是我们开口,四伯兴许会答应也不一定。”
“毓歆”我唤她,“别为难牧仁,你知道,朝里的事儿没我们想像得那么简单,纵然十爷没异心,奈何背后有说客,他若来了科尔沁,一举一动皆有说法,岂不是成了别人兴风作浪的伐子?”
毓歆眼中噙着泪,赌气坐回榻上,掏出手帕,开始只是抽泣,慢慢竟开始哭诉,“这也妨着,那也妨着,活来活去总是为别人活,自个儿不得自主倒也罢了,如今眼看着阿玛独自被圈于京城,一点力也使不上,白让他疼我这许多年……”
“毓歆”走上前扶住她的肩头,左右为难,不知如何自处。
牧仁皱了皱眉,将手中的茶碗啪一声置于几上,“既是挂念你阿玛,莫如回趟京城,省得在这儿左右不如你愿。”说着不待我们反应,径自出了大帐。
“你~”毓歆哭得更惨,斜倚着靠枕,满面通红。
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我端了一杯热j□j到她跟前儿,轻笑道:“这是打哪儿说起的?难得见你们吵一回,这才没说几句,倒认起真来了。是谁说的不把牧仁当回事?是谁说的自个儿带着莫日根回大清?”
“可恨现在身子重了。”她举起手欲打肚子,惊得我忙要去拦,毓歆又化成一声长叹,不再理我,只是俯在枕上悲恸。
时候长了,她慢慢睡去,眯着眼,时不时抽泣一声,其实意识已开始游离。摇了摇头,起身盖了床薄被在她身上,悄悄退出帐篷。
没走多远,牧仁站在前头,迎着太阳,我走上前,牧仁的影子就在我的脚下,与我记忆中不太一样,这次回来,感觉变化最大的就是他,甚至比塞罕变化还大,塞罕虽长成少年,眉目间仍有那种稚气。牧仁不同,短短数年,他比在京城时更老练了,收起眼中那些悸动和不忍,每句话、每件事,都会让他细细思量,然后冷静处理,甚至比阿拉坦更加沉稳。
我有些害怕,一向害怕这样的男人,总担心一不留神就留下什么把柄。因此总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倒不似从前亲厚。
“毓歆有了身孕,性子是要急躁些,你让着点。”悠悠开口,他身形一窒,缓缓回身,“我知道,平日宠她宠惯了,这也没说什么,谁知竟惹出眼泪来。”
“没说什么?”我笑,“男人总觉得没说什么,其实前尘往事加起来,已经是伤害了。”
牧仁蹩了蹩眉,深深看我一眼,“你觉得皇上会同意让十爷来科尔沁?”
“不会。”我接道:“可毓歆总是念父心切,如今又有了身孕,身边没个亲人,越发孤独,加上十爷……十爷也许过得并不好,她又要做母亲,又为人子女,自然操心得多。”
“吉雅”牧仁打断我,“别光替别人想,替自己想想,煜儿没几年也长大成亲了,到时你怎么办?”
“我?”我深深吸了口气,心中有个魔咒一般的纠葛——雍正十年了、雍正十年了……
“想那么远干嘛?煜儿能平安就好,他在科尔沁,我就放心了,至于我在哪儿?谁知道呢?也许不用考虑这个,老天早把我收了。”
“住口。”牧仁喝住我,霸气已现,“说这些无谓的干嘛?与其说这些,不如好好替自己设想一下,何必苦等那个紫禁城里的男人?说实话……”他微微一顿,看向我道:“如果是我,断不会再回头,早早了了心结。他是一国之君,不是你的丈夫,为君者当有取舍,他若不顾一切只要厮守,就不配做大清的皇帝。”
不配?我反复在心中问过自己,难道为君者一定要以痛失真爱为代价?无数次提问,无数次放弃。这个问题没有答案,可有时候细想想,好象真的为君者都难拥有真爱。
“我没等”轻轻扬了扬嘴角,牧仁越大越像阿拉坦,微眯着的眼睛、紧抿的嘴唇,还有坚毅的神情,不是像阿拉坦,他们都很像,那种内在的气势,那些身处高位的寂寞和霸道——类似的身份给他们相同的表情,在那些决绝的表情背后,是一个个不得不坚强的灵魂。
“我只是在适应,也在寻找,找适合自己的位置,还有生活。”耸了耸肩,“原谅我一直没找到,原谅我待在科尔沁,浪费了你们的帐篷和奴隶。”
“帐篷和奴录?”牧仁提高了半个音调,“你也太小觑科尔沁了。”
“所以”我打断他,“既然不是雄,就别逼着你姑姑做决定。你虽然是科尔沁的王爷,我可是你姑姑,论辈份也该我管你才是。”一气儿说了很多,看见牧仁有些吃惊呆愣的表情,不由心情大好,上前拍拍的肩膀,“好好对毓歆,能娶这么个王妃,是你的福气。换作我,还会有哪些个公主吗?”
他冷冷笑了两声,正色道:“吉雅,难怪皇上会逼你离开。”
“嗯?”
牧仁稍一沉吟,“无论他作戏给谁看,又是在给谁树敌,后宫最不缺女人,朝廷永远都欢迎怀了龙种的嫔妃。”
“什么意思?”我皱了皱眉,此时回想,关于史书记载里他后宫的一切,有些模糊,突然听见这句话,有些尘封的记忆在内心深处蠢蠢欲动。
“使臣来报,谦嫔怀孕了。”牧仁一字一句,每句话都好象一把钝刀,锉得我痛得无法呼吸。
一切将要发生,连圆明园阿哥也将出生,那雍正十三年呢?我们真的再也无法续那些情缘了吗?
没听见他说了些什么,我傻笑着转身离开,有人冲上前唤我“姑姑”,对他虚虚一笑,不由加快了脚步。
“哥,姑姑怎么了?”塞罕在身后问,他的声音明朗,和牧仁低沉的调子大相径庭。
“没怎么,她累了。”牧仁淡淡道,看了自己的弟弟一眼,“走吧,父汗还等着几个部落的首领,正商议给你选个侍妾。”
侍妾?真快,初见塞罕不过五岁,现在,他也是将要有侍妾的人了。我的煜儿也六岁了,正如牧仁说的,再过几年,他会开始自己的人生。父母缘份到头,他的生命里,不再需要我的扶持。
“额娘”煜儿朝我跑来,不过一年多,他长高了很多,以前的圆脸拉长了些,越来越像胤禛,除了眉目是我的,鼻子嘴巴都是胤禛的,照这样长下去,脸型也会是胤禛的。
“煜儿,这么早就下学了?”以前蹲可以平视他,现在蹲要稍稍抬头才能对上他的眼睛。
“今儿师傅命我们作文,我的比莫日根的作得好,师傅早放半天学。”煜儿摇晃着脑袋,在众人呵护下的他,孩子气十足,这也是我欣慰的地方,替他细细擦拭鼻端的汗珠,“既这么这儿,额娘就带着煜儿去逛集市好吗?”
“好啊,今儿有集市吗?”煜儿牵着我的手往马厩走,一边期待一边抱怨,“草原什么都好,就是不如大清富饶。”
“可草原也有比大清好的地方啊。”我笑,“在京城里什么都好,就是没有这儿自由,王亲贵戚也随和得多,你瞧毓歆堂姐,不是活得挺自在的。”
“嗯~”煜儿沉吟着,好象小大人,正色道:“这倒是。额娘,我什么时候能见皇阿玛?”
他常这么问,我常答“就快了。”可今天不由愣了愣,秋天的草原色彩缤纷,秋天的阳光有些刺目,秋天的空气有些干燥,秋天的心情有些恍惚。
“额娘”煜儿催促着,拉着我的手大了一圈,再过几年,他的手会比我的大,到时候就变成我依靠他,可现在,他还是那个需要我照顾的小家伙。
“如果皇阿玛为了大清,不能来见我们母子呢?煜儿会不会怨他?”我小心问,字斟句酌。
煜儿眼中有丝失望,微垂下头,我看见有一滴泪落在他衣襟上,刚欲安慰,他抬起头,努力笑着,“师傅说过,为君者当有所担当,我明白皇阿玛的苦衷,若是为了大清,自当有所取舍。”
“煜儿”我有些吃惊,这是第一次,这个孩子流露出与年龄不符的沉稳。
“额娘放心,煜儿明白皇阿玛的意思,也明白四哥哥的意思。”
“嗯?他们什么意思?”我想我是知道的,但我不知道在煜儿心里,他的至亲是怎样的。
“皇阿玛想额娘好,四哥哥想煜儿好。”他微一思量,认真道,末了又抬眼看我,“额娘快点儿,晚了集市该散了。”
胤禛想我好,弘历想煜儿好?原来道理竟是这么简单,难为我想得千头万绪,难为我想得冠冕堂皇,最后都敌不过煜儿简单的三言两语。有些沉重随着煜儿含泪却带笑的表情消失了,秋高气爽时节,我想起胤禛的话——我们只能活在当下。也许是这样的,也许不一定要相守,如果我们都能快乐,也许各自生活才是最好的选择。
阿拉坦把枣红马给了我,我给它取名红拂,可它一点都不像那个古时侠女,它是温顺的,眼眸如水,睫毛很长,连吃草都显得特别有教养,是匹可以用美丽来形容的动物。反而是我不配它,因为我太过固执。
我与煜儿同乘一骑,草原的风带着青草的芳香,我想,该给自己做顶帽子了……
集市上尽是蒙古族惯用的生活用品,每一样都好象工艺品,每一样都可以用来把玩。侍卫跟在远处,我抓着一个木漆碗爱不释手,煜儿看着一把牧民常用的弯刀发愣。真好,我们只是普通的母子,还爱这些世间俗物。
回去的时候,红拂满载着零零总总的小玩意儿,我和煜儿在草原上嬉闹,我编了花环当作帽子,衬着自己的长辫,衬着自己紫红色的长袍,格桑花编就的花环显得特别清新漂亮。太阳开始落山,我们的脸被红霞印衬,两人的眼眸都闪动着兴奋与惬意。
“额娘,你说从这儿跑回大帐要多久?”煜儿冲我喊,手指着远方,我们的影子都在缓缓落幕但阳里,显得淑小,却又雀跃。
“额娘没跑过不知道。”
“那我们比赛。”煜儿笑着先跑开了,红拂小步跟在他身后。我哈哈笑了起来,也提裙跟上。
草原上,一个女人、一个男孩、一匹美丽的母马,我们的笑声被风传得很远,我们的悲伤被空气洗得干净,我们的生活还在继续,我们的人生好象只是刚刚开始。
不知跑了多久,累得喘不上气儿,坐倒在草地上,抱着煜儿两人咯咯发笑。
“额娘,等我长大了,能背着额娘跑。”
“哦?跑到哪儿?跑多远?”
“额娘想跑到哪儿就跑到哪儿,额娘想跑多远就跑多远。”煜儿认真道。
“好,我们跑到飞起来。”我比了个姿势,展翅之间,煜儿爬到我背上,嘴里呜呜作响,“额娘,煜儿飞起来了。”
我笑着,却又想哭。想哭的时候就在草原上疯狂奔跑吧,迎风而上,眼泪就没有机会掉下来。
天光将尽,半明半暗间,有个男人站在远处看着这对母子,他带着苍桑的脸上浮现了一丝微笑——为什么还要去想那些烦琐世事呢?为什么还要去顾虑那些前因后果?如果可以,他想她永远都能这么笑;如果可以,他想她不再是寂寞的,而是幸福的……
“吉雅”他高声唤,不想再等哪怕多一刻。
风里似乎有人在喊我,那个声音很远,顺着那个声音寻过去,那个身影更远。
“是阿拉坦叔叔。”煜儿朝那个身影奔去,我无奈摇头,当初让他叫舅舅,阿拉坦蹩了蹩眉,说了个蒙语的称呼,事后才明白是叔叔。也曾想反对,谁知煜儿已叫熟了,改不过来。
站起身拍了拍袍角,我的脸被晒得发烫,翻身跃上红拂,跟着煜儿身后,慢慢踱回营帐。
“大清有东西送来,是给你的。”阿拉坦眼角带笑。
“是什么?”骑在马上居高临下,难得这样的姿势,难得这样的心情。
“看了就知道。”他淡淡一笑,将煜儿将给侍卫,不待我反应,翻身也上了红拂。
“快去下,红拂载不动。”话音未落,“驾”的一声,他握住我持着缰绳的手,打马离开。
“煜儿”我回身瞧,被他挡住。
“放心吧,煜儿比你想得开。”
“你~”我气结,却也由得他纵马。夕阳只剩下一线光,墨蓝色奠际出现隐约的小星。我告诉自己我很快乐,也悄悄在心底告诉胤禛——我很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