跪在神像前,我其实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佛神微垂着眼睑,问了一百遍,还是问不出心中的答案。世俗的情爱只是一场玩笑,佛祖微微上扬的嘴角透出一丝怜悯、一丝嘲讽,还有一丝看透人世的神秘。
“在拜佛?”蒙古包的帐帘没放下,有人走了进来,他的影子和神像的形象重合了,我再看神佛,他的微笑突然变成愁苦。
“没有,我只是在问对我而言,什么时候才是尽头?”
“吉雅”阿拉坦皱了皱眉,席地坐在我身边。“我以为你释怀了。”
“也许”我轻轻一笑,“谁知道呢?发生那么多,总不能当作什么都没发生。”
“可那些毕竟都过去了。”他斟酌着似乎想握住我的手,忍了忍也看向那佛像,双手合什,口中低念,“如果这是惩罚,阿拉坦愿替吉雅担当。”
“我们都没犯错,何为惩罚?”我笑着打断他,欲起身离开,跪得久了,两腿发麻,阿拉坦凑近身,将我揽入怀中,“起不来就靠着我,我还值得你靠。”
“你值得整个科尔沁依靠。”我轻轻叹道,不拒绝他的怀抱,可我仰起头看他,他也老了,人人都在我面前老去,唯有我,生存在时空的夹缝里,只有心的蹉跎,没有身的变化。突然想起那个问句:人人都怕死,如果让你永生不死,你怕不怕?
“我怕。”我点头。
“嗯?”阿拉坦低声询问,“怕什么?”
无奈苦笑摇头,几乎想抚上他的眉眼,“我还记得初遇你时,比现在的塞罕还小,不过十岁罢了。”
阿拉坦一愣,也展开笑颜,“那时候,你只是个吃没吃相、站没站相的丫头,和京里其他格格都不一样。”
“你还记得?”
“记得。”他点了点头。
我摇头:“撒谎,我比你大几岁,什么都不记得,你只是一个十岁的小男孩儿,能记得什么?顶多记得狼群血红的眼睛,因为害怕。”
“是害怕。”阿拉坦好象陷入回忆,微眯起双眸,“如果身边没你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我也许逃不出那个生死劫。”
“嗯?”我挑眉。
“因为保护女人,是男人的职责。”他顿了顿,一字一句道。
我愣住,继而哈哈大笑,“没想到……”
“没想到什么?”
“我也在想,如果没你这个小累缀,我也许命丧狼口,没这么多波折和煎熬。死了就死了,死得早的话,人人都能接受。”
“小累缀?”阿拉坦瞪大了眼,看着我几乎笑出泪的眼睛,“吉雅,我想带你离开,从来都是。可如果当年向康熙求亲就能如愿,也许我也会是第二个雍正皇帝,江山和美人,谁都想两者兼得,可到最后,往往只能顾其一,不能顾其二。”
“我明白。”点了点头,咽下那些想哭的冲动。他们不明白我,我不是因为恨胤禛决绝,我从没恨过他,我只是恨抓不住那些幸福。还有,我害怕面对他们的老去、离开……找来找去,找不到自己的位置。这是折磨,又是我不得不面对的现实。
“可现在不一样了。”阿拉坦继续道:“现在我可以将科尔沁交给牧仁,你也看见,他做得比我好。”
“对”我低下头,看着他华美的蒙包长袍,在神佛面前,一对没有爱情的男女相互依偎着,原来人世也可以是这样的——没有爱情,只有依托。
“如果你想去江南,总得有个人陪着。”
“谁说不是呢?”我笑,“这不是还有煜儿?”
“煜儿?你让一个孩子跟着你奔波?”阿拉坦蹩了蹩眉心,“我以为煜儿留在草原最好,不孤独、不寂寞。”
“阿拉坦”我打断他,看向角落里那架钢琴,不错,这是从大清送来给我的礼物,正是我送弘昼那架,几经辗折,它还是回到我手上,只是静静待在角落不曾弹起,落了一层薄薄的灰,有时觉得它安静得好象一头石兽,保持着既定的姿势,等待着有人偶尔亲近一下。
那天我真盼望所谓大清来的礼物是胤禛送来的,虽然知道只是奢望。待看见这钢琴,不由想笑,弘昼倒还惦着我,人不能来,送样消遣的东西。唯有胤禛,音讯两隔,再不曾有只言片语。也许在世人眼里,这样才算决绝,也许唯有这样,才能让所有人都认为他变了心,而我死了心。
“你知道吗?我曾经,曾经一个人到处飘泊,并不觉得难堪,只是寂寞。可寂寞不是因为一个人,寂寞是因为想念一个人。”
“飘泊?”阿拉坦下意识望向角落的钢琴。
“嗯”我瞧了他一眼,站起身走向屋角,坐在琴前打开琴盖,轻轻抚过那些黑白键盘。“飘泊着自己养活自己,有时是无奈,有时也是自由。”
他走上前扶住我的肩,“现在不同了,现在没必要飘泊,你哪怕依靠着我,也还是同样自由。”
“自由?”轻声问自己——你是否自由?答案是否定的,我早就被圈死,在他身边才是自由,离了他,永远都被自己禁锢。
“自由只在我们心底,而我,离那些已经很远了。”
“是你自己不愿意尝试接受罢了。”阿拉坦淡淡道:“其实我一直觉得你不适合京城。”
“对,我不适合那儿,可未必见得我适合这儿。他是大清的皇帝,你是科尔沁万人景仰的王爷,他的后宫和你的后院一样复杂,我有时候甚至在想,也许我不该回来,我很想,很想……”
“想什么?”
摇摇头,我没告诉他我总是做梦,努力想梦见妈妈,可总是隔着一道毛玻璃,哪怕睁大双眼,也难看清妈妈的面容。
……
那天晚上草原上燃起了篝火,阿拉坦为我准备了歌舞晚宴,隔着雄雄燃烧的火焰,两位草原之王端坐上首,隔着火光看他们,每个人的脸都被印红了,笑意独上眉梢,引得我也始终微笑着,蒙包族健美的少女奉上一杯杯茶,甜糯适口,飘着香,杂着酒香。
“额娘,我下场去跳舞好吗?”煜儿拉着我的衣襟,忍不住跃跃欲试。
“好啊,你和莫日根一同去。”我笑着替他整了整衣服,煜儿冲身旁的莫日根挥了挥手,“走,咱们去玩儿。”
莫日根是个圆脸小胖子,追着煜儿过去,差点摔了一跤,场中的少女们哄笑着,将他扶稳,拉着两个男孩参与到她们队伍中,围着火堆欢歌。
毓歆身子沉了,没出席这个小型宴会,只有牧仁带着他的侧妃,我偷偷观察那个侧妃,没毓歆精细秀丽,但有一种蒙古族特有的豪爽之美——两颊泛红,一杯杯酒喝下去,好象喝水一样。她生的公主也想她一样粉嘟嘟的脸蛋,圆睁睁的大眼睛。
“姑,你看什么呢?”塞罕走到跟前儿,他刚刚娶了个侍妾,可眼底还是稚气未月兑。
“看你们一家。”
“我们一家?”
“是啊,你父汗稳重,你哥哥精明,你嫂嫂贤能……”
“我呢?”塞罕追问。
“你啊,你还是那个长不大的小男孩儿。”我故意气他,果然塞罕沉了脸,“依我瞧,这么多年,连我都长大了,唯有姑还没变,我都在想再过几年,可不能叫你姑了。”
“那叫什么?”我歪着头想,声音很低,只是自问,塞罕没听清,拉着我跳舞,我想我醉了,那茶喝时容易入口,后劲儿却是颇足。
“好啊,说跳就跳,可还得拉上你的漂亮波日吧?”我瞅了瞅塞罕待在远处的侍妾,年纪还小,泛着羞涩,与塞罕甚是相配。
“谁理她?”塞罕倔了倔嘴,眼角有让人起疑的情意流动。不待我笑出声,拉着我下了场。
酒精烧得我忘了规矩,火焰燃得我抛开束缚。仿佛有首歌萦绕在心头,细细追忆,又想不起始末。那架钢琴蒙了尘,我的记忆也似乎蒙了尘,跳着唱着,不知所云,大笑着、疯狂着,好象回到现代,不用在意那么多人的目光,不用在意是否得体有礼,我们都是在现代都市中迷失自己的年轻人,只有更疯狂,没有最疯狂。
幸而还有奔放的蒙古族少女载歌载舞,夹杂在人群中,我并不起眼。每个人都欢畅淋漓,我也一样。跳得累了,笑得脸僵了,一个人悄悄退了出来,煜儿还在场中与莫日根欢闹,塞罕被众多少女簇拥,趁众人不注意,慢慢远离了那堆雄雄的篝火还有热闹的人群。
已是深冬,乍一离开,冷得直打哆嗦,可冷空气让人清醒,深深吸了口气,我的酒算是白喝了。
“吉雅”身后有人唤我,是阿拉坦,他走上前,解下长袍披在我身上。
冲他淡淡一笑,看见远处毓歆的帐篷还亮着蜡烛,她的剪影投在帐篷上,是一种等待的姿势。不知不觉中,人人都开始等待,等待春暖、等待花开……我也一样,等待着那些既定的结局,还有既定结局里未知的自己的命运。
“毓歆真是一个好王妃,来了这些年,蒙语竟和当地人没什么区别。”
“你也不差。”他负手走在我身边,气势沉稳。
“我?我学了十多年英吉利语,学了十多年满语,学了数年蒙语,最后还是只会汉语。”一说这个就郁闷,毓歆和煜儿都有语言天赋,偏偏我不行,学到一定程度就止步不前了,永远只能简单对话。
“语言只是途径,不是目的。”他笑,“你回来这两年,牧民们对你的喜好程度不亚于毓歆。”
“那是因为我愿意和他们亲近。”
“那是因为你关心他们。”阿拉坦打断我,“你从大清带来的银票,都贡献给那些贫苦牧民了吧?买牛买羊,送牲口送粮食,还教他们用羊毛纺线织衣服,这样就不用杀羊取皮。”
“这又如何?其实使的是你的银子,所以才不雄,你看要是真的只能靠那些银票为生,我会比谁都吝啬小气。再说那织衣服,说是我教的,其实我一件成品都做不出来,全是他们自个儿模索出来的。”
阿拉坦一愣,哈哈大笑,“我以为你善心又灵巧,谁知是在替我花银子,凡事只知道道理,不懂得操作。那下次可得算清楚了,省得有天你和我算账才发现,原来科尔沁都赔给你还不够。”
我也笑,一转眼,才注意到他熠熠有神的目光,心下慌乱,转身道:“我累了,先回大帐。”
阿拉坦一把抓住我的手,天旋地转摔倒在他怀里,“我想回……”
“我带你回。”他接道。猛地将我抱起,天上的小星很亮,亮得好象胤禛的眼睛;四合奠幕暗蓝沉静,沉静得好象妈妈的怀抱。忘了挣扎,我闭上眼,告诉自己——安心靠在他怀中吧,一切如风,一切如风,我不想再坚持那些诺言,也不再想那些虚幻的未来。胤禛,原谅我,我累了……
“你醉了。”阿拉坦将我放在榻上。
“希望如此。”微闭着眼,我笑。
“吉雅”
“嗯?”下意识看向他,他的目光有太多隐忍,这隐忍看上去那么熟悉、那么,那么让人心痛。我抬起手,抚上他的额角,阿拉坦混身似是一窒。
“别为我如此,世人常问值得不值得,我不值得。”我咧着嘴笑,如果一切还来得及,就让一切都没发生。
“你值得。”他握着我的手,放在唇边,轻轻细吻。
“如果我不回来,你们早把我忘了——你最爱的人就是婉玲,他最爱的人就是年妃,也许连胤誐也能重生。”
“可你回来了。”阿拉坦打断我,“世上没有如果,只是真实。”
“那又如何?我是多余的,甚至不会老,必须看着你们一个个老去。”说完这句,忍不住抽泣,忍不住悲恸。
“那我答应你。”他沉声道:“答应你,一定看着你走了才会离开。”话音未落,我睁大了双眼,想要看清面前的男人。对,我一向怕死,我承认,唯有胤禛一人,我愿意死在他的后面。
可我没想到,阿拉坦他竟愿意送我离开。
“你~”
“我等了十年。”他接口,“对,如果你不回来,我最爱的人就是婉玲,可你回来了,而我,等了十年。”
“十年?”我喃喃道:“我们都没有几个十年。”
“所以我不想再等了。”阿拉坦打断我,稍一犹豫,他的唇覆上来,不容我反抗,他混身都传达着某种讯息——由不得我选择,这次,由他来选择。
他的热情燃烧着我的身体,酒精让人忘我,他的身体让人迷醉。暂且抛开那些人情世故、执着痛苦吧,一个深爱着的人、一个寂寞的人,都需要彼此的安慰,都需要一场沉沦来化解这世间的纠缠与痛苦。我想我不需要请求胤禛的原谅,可我需要请求身边这个男子的原谅——毕竟,这不是一场爱的盛宴,只是一场寂寞的安抚。
眼角湿润的时候,他轻轻将泪珠吮去;长长叹息的时候,他以唇封住那些来不及成形的悲声。不知何时,长辫散开、衣裳尽落。我微眯着眼,不敢看清这场奢华的沉醉。绻起身体,如婴儿躺在母体中,身下的羊毛毯那么厚实,身旁的男人那么。
“吉雅”他轻轻唤,粗糙的掌心顺着我的曲线游走。
“对不起。”我低喃。
阿拉坦愣了愣,“我明白,没有对不起,只要你眼下是快活的。”
微微颌首,我是快活的,只要愿意忘记,只要愿意放手,我任何时候都是快活的。
身旁的人长叹一声,目光迷离,抱住我沉身而入。
喘息声变得急促,迷失在原始的中,我得到另一种奇特的解月兑与安慰。
“吉雅”他含住我的耳珠,“我是谁?”
“嗯?”我已游离,吐出的每个字都像。
“说,我是谁?”他突然加快了速度,每一下都冲击着我身体深处。
“阿拉坦”别过头,紧紧抓住他的手臂,忍不住低呼出声。
恍惚间,似乎看见他微微一笑,俯身紧紧抱住我,j□j的身体全是汗水,有力的双臂、宽厚的胸膛,不一样的人,一样的悸动;一样的悸动,不一样的感动。
那夜,窝在他怀中熟睡,梦中似乎那道五彩的光线又来了,温暖的将我包容,化解了一切悲伤和愧疚。我想问他结局是什么?他的光暗了一些、零乱了一些,有人在那个光里轻叹、有人在能个光里欢笑、有人在那个光里痛哭……人世间的七情六欲,全在那个光里。
“我明白。”我笑。
“你想回去吗?”他问我。
“回那儿?现代还有安如吗?”我反问。
“没了”那光似乎在笑,他笑的时候我就特别暖和,“你想回大清吗?”
我低着头细想,想起我们带给彼此的伤害和背叛,最终摇头,“如果还有可能,我也不想再回去;如果还有可能,让他也来找我一次。”
光离开了,离开的时候他真漂亮,每道颜色都那么饱满,每个细细的光粒都那么真实。在他就要消失不见的时候,我听见一声很轻很低稻息——也许只有等来生……
“你也说也许”我应着,慢慢展颜——有来生毕竟是好的,有希望永远比嘎然而止要美得多。我以为没希望了呢,真要感谢上苍,让我还有等待的动力和勇气。
……
天明时,我睁开眼,阿拉坦犹在熟睡,嘴角轻轻上扬着,好象稚气的孩子。
有些懵懂,这熟悉的人,不是我的;还有这熟悉的帐篷,也不是我的。一时不明今夕何夕,闭上眼,让一切如流水般流淌吧,且管它明日今朝,且管它悲欢离合。我想不怕了,历经波折后总要重生。
我还等候着你,但不再强求一定要有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