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相信一粒沙子、一颗种子、一株小草、一棵大树会有语言和表情吗?我没想过这个问题,更没想过,也许有一天,我会亲身去解释这些问题。当我从懵懂中醒来,天地是昏愕的,我想睁开双眼,但眼前总是蒙着一层薄雾,再怎么努力也看不清面前的世界。
有风吹来、有雨飘洒,也有阳光照射,我想看清自己在哪儿,不能,不能,风吹来低语——一切都还不到时候。
似乎能闻到泥土的芳香,似乎能感觉光阴的飞逝,某一天我伸了个懒腰,再睁眼时,世界不同了——它变得清晰。
这真是奇妙的事,我兴奋得想要跑开,却发现自己扎根于泥土,无法动弹。
“你终于醒了?”身旁有株矮树苗,比我高很多,他微微弯着腰,我看见他的笑,那么熟悉,熟悉得让人心慌。从那个时候开始,我才知道,原来树木也是会笑的。
“谁醒了?”嗔他一句,他哈哈笑了起来,我扭头不愿搭理他,想不通自己怎么就成了一颗种子……一颗种子?难道我曾经是其他东西吗?想不起来,一些都是混沌的,如同天地初开,如同万物乍生。
我很想知道自己是什么树?或者只是一株小草?没关系,每天沐浴着阳光雨露,我觉得很开心,好象从没这么开心过,虽然我不能移动,但慢慢的,我的枝叶开始发芽生长,我能看见我的身体——乌绿的枝干、羽状的叶子,现在还很细小,可我想,有一天所有的叶子都会伸展开来,甚至也许我还会开花?
生命刚刚开始,总有无限可能,我每天都在傻笑中醒来,又在傻笑中睡去。如果没有旁边的“他”,我觉得自己真是惬意……
“哪有你这样的凤凰树?”他轻笑,带些得意,扬了扬自己更大更漂亮的羽叶,“凤凰树是这样的,舒展、高贵,谁像你这么每天都在傻笑?”
“我没笑”我侧头瞪他,“笑的人是你。”
“人?谁说我们是人?”他抓住我的口误,“做人太累,莫如做棵树,最好做棵凤凰树,扬扬洒洒、自自在在。”
“凤凰树?你说我们是凤凰树?”我忘了刚才的不快,想像着有一天我能像一只凤凰那么美。真奇怪,所有见过或没见过的东西,总在我的脑海里留有一个既定的印象,就好象我没见过凤凰,但我仿佛见过它夸张的尾羽、骄傲的姿态。定格在一架架屏风上,永远美丽着,永远高贵着。
他轻轻笑了笑,不再理我。黄昏了,天际的火烧云燃得通红,燃得我两颊发烫,燃得我睡意阵阵。抖了抖细小的羽叶,闭上眼,我没听见他在说,“我是凤,你是凰,我们变成凤凰,生根在此,无法分离。”
作为一个人,时间可能是以天计的;作为一棵树,时间是以年计的。而且也许一个盹儿,就是数年时光,再睁眼时,我听见风吹过树叶沙沙的声音。四处张望,世界好象小了一些,又好象更大了——我看得更远,看见郁郁葱葱的森林,还有远处山脚浩浩流淌的河水。
世界好象有些不同了,低头看自己,自己变得更高,离地那么远,已经看不清我的脚尖。又一阵风过,我好象闻到一股与泥土不同的清香——淡雅的、轻柔的将我环绕,是阳光下树叶的芬芳。
微一侧脸,我张大了嘴,身旁曾经不起眼的他长成一株大树,树冠那么华美、那么雍容。他的枝干努力朝我这边延伸,只要一点点,我们的枝干就能碰触。
“喂~”我唤他,懊恼当初没有给对方取个名字。
他好象睡着了,我四处找他的眼睛,他的眼睛闭上了,隐藏在已经很粗壮的树干某处。
“喂~”一阵风来,我努力朝他倾斜,沙沙作响的叶子声真是动听,可还是差那么一点点,没能够到他。突然有些失落,我打了个哈欠,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情绪,在睡眠来临之前,犹迷着眼看他,他还深睡着,没有一丝醒来的迹象。
梦里有风,梦里有雨,梦里也有温暖的阳光。也许这些都不是梦,可我闭着眼,全世界安静下来,只剩下咚咚作响的声音。这是什么?下意识想模模自己的胸口,可我没有手,我的枝叶都努力向四周伸展,风吹向哪边,它们就倒向哪边。在梦里,感觉到了寂寞,这悠长不醒的梦境,唯有这咚咚声一直伴着我——从春到冬,从秋到夏。
……
当我睁眼,她在我身边熟睡,分明只是一棵树的姿态,我却好象感受到她的孤独。她长高了,变美了,可还保持着原先的稚气。那些漂亮的羽叶伸展开来,离我只差一点点,我努力想碰触她的身体,借着风力,最大限度的弯曲自己的枝干,最后还是差那么一分一毫。
她的梦境是怎样的?还有前生的记忆吗?我没有了,可我总觉得好象前生就已经认识她——我是凤,她是凰,我们变成凤凰,生生不离。
……
又是数年长眠,我想,也许我在梦里哭了,因为当我睁眼时,有水珠顺着树叶流淌,每片羽叶都是湿润的,那些水珠,甚至顺着我的眼睛流了下来,让我看不清周围的世界。
是下雨吗?用力抖落身上的雨滴,我不喜欢湿答答的感觉,我喜欢阳光,明媚的时候让万事万物都跟着明媚。
“这次,我们一同醒来。”有声音和我说话,几乎同时,我转向他,忍不住展颜。
“你笑什么”他问,却没看见自己其实也笑了。
“你说,为什么别的树不说话?”我问他,“我只听见他们稻息声,好象,无论醒着还是睡着,都能听见他们稻息声。”
他有些困惑,看了看周围,顺着他的目光,我也看了过去。
“我知道了。”不待他开言,我笑了起来,“因为这儿只有两棵凤凰树,他们听不懂我们的话,我们也听不懂他们的。”
他笑了,是很明媚的笑,就像阳光一样,虽然小雨不停的下,但挂满我们周身的雨滴就像映着阳光,在这个湿润的午后,一闪一闪熠熠生辉。
……
我的梦里是一首首人间的歌曲,有时舒缓、有时悲伤,我好象看见她用人的眼睛注视着我,那么深情,又那么不舍。我好象听见她说:你放心,于是,我真的放心了。
下一次醒来,一定要给她取个名字,我突然,很想叫她……安如。
……
“你说,为什么我们不会开花?”我有些郁闷,现在,几乎我每次醒来,他都在旁边等着我,可我看着越来越茂盛的枝叶,还是有些郁郁。“凤凰树不是会开凤凰花吗?你开过吗?在我睡着的时候。”
他摇了摇头,“没有。”
有些沮丧,摆了摆我漂亮的羽叶,就像凤凰摆了摆它的翅膀,“我要睡了,也许下一次醒来就能开花。”
“安如”
“嗯?”
我们一唤一答,都有些奇怪,愣了半晌,方傻傻问道:“谁是安如?”
“你”他答,“这是我给你取的名字。”
“那你呢?”突然有个词在我脑海中闪现,不待他说,我急急诉道:“你叫应真的。什么都应该是真的,这样才能长久。”
他咧嘴笑了,不经意间抖动羽叶,我有些呆愣——不知何时,我们已经能触到对方。只是一片叶与一片叶的安抚,酥酥的、痒痒的,就像两个指头在互相拨弄。
那次,我们相互碰触着树叶共同入睡,梦里的寂寞淡了些,他的手拉着我的……
这次,我是被电闪雷鸣惊醒的,惶恐中睁眼,世界变得狰狞,狂风着我的枝叶、暴雨抽打着我的身体,还有黑暗奠空划到一道道闪电,一暗一明间,我看见他,努力努力向我靠近。
“应真”我喊,声音随即被撕成碎片。
“安如”他也喊,虽然我没听见,但我能看见他的表情——焦急的、担忧的。
原来,我们除了笑,还有这么复杂的内心。
豆大的雨点砸在身上,我忘了疼,只觉得无尽的恐慌。
“别担心”他在安慰我,我们的两只手在风中摇摆,努力想要抓牢对方,每次都是落空。
闪电越来越近了,雷声轰鸣,我什么都听不见,只听见天地发怒的声音;也看不清他的样子,只能看见风雨中我们摇摆乱颤的枝叶。
“如果,如果我不在了,你一定要学会开花,我躺在地上,也一样能看见你开花。”我冲他吼,用尽全身的力气,可那些声音同样被电闪雷鸣吞没。有一滴泪从身体深处流出,不是雨,是以前从没流过的泪水。原来我害怕和他分开,原来,这种害怕深入骨髓。
他没听见,还是努力的、努力的想抓住我,可我好象感觉到一道刺目的白光,就在我的头上……也许不能了,应真,我们还要企盼下一世吗?难道我们曾过前世的约定?我问自己,同时等待着死亡。
白光闪过、雷鸣也过,但我依然毫发无伤。可他突然颓废了,“叭”的一声,有什么东西断掉。
“应真”我尖叫起来,风雨慢慢弱去,我看见他的手臂,那支曾经握住我的手臂,从枝干处裂开,慢慢的,终于承受不住重量,倒在地上。
“你疯了。”我喊,他微微扬着嘴角,有些虚弱,又有些痛苦,但脸上却是欣慰,“没事,等来年,又会发出新枝。”
“可我们,我们又要等多少年才能抱住对方?”我哭,他断了自己的手臂,替我挡了那道电雷,我们都活着,但中间空落落的,比从前反而隔得远了。
有树枝从伤口出溢出,我越哭,他越溢。抖落全身的羽叶,我想替他疗伤,那些羽叶覆在他的伤口处——你还疼吗?
第二天,雨过天晴,我成了一株没有叶子的凤凰树,光秃秃的脑袋,光秃秃的枝桠。我们都累了,熟睡一夜之后,来不及感慨自己难看的容颜,我犹豫着转向他,害怕看见他变成垂垂欲死的树干。
夺目的红映入眼睑,我惊呆了,一夜之间,他带着伤口,静静的开花。满树的凤凰花灿若朝霞、红艳欲滴,印红了他的脸,也印红了我的眼。
“你开花了。”我愣愣道。
他微微一笑,将所有饱满的红色都转向我,“送给你的。”
“可是”我抬眼看自己难过的树枝,“可是我现在连叶子都没了。”
“没关系,安如,只要活着,来年就会长出新叶,我还知道,来年你也会开花,比我的还漂亮、还夺目。”
“我们隔得那么远。”我低下头,他看上去好象比从前隔得更远,他的断臂躺在我们中间,枝叶犹绿,只是有些悲伤。
“傻瓜”他轻笑,这一声“傻瓜”却叫得我心下一悸——好象很久很久以前,有个人也曾这么叫我——傻瓜,我只是你的“应真”。
“你没发现,我们靠得更近了吗?”
“嗯?”
“感觉一下,你的根。”说着,他好象动了动身体,我也尝试着感知深埋在地下的根茎——不再孤独了,我们的根盘在一起,相互纠缠、相互依靠。
“你?”
“这下,再大的暴风雨也不怕了。”他很得意,使劲儿抖动身体,将满树的娇艳抖落一地,清风一扬,在我身边飞舞……就像他的安抚——轻柔的、醉人的。
……
她睡着了,我犹兀自开着花,伤口在疼,可心在笑。我忘了告诉她:她光秃秃的样子,其实也很可爱。
握紧她的深根,我轻轻低语,“安如,这下,我们还能分开吗?”
……
果然如他所说,来年,我也开花了。满树的红艳就象灿烂的笑容,我们现在能握着手、挽着臂、缠着根,一起开出极美的凤凰花,然后一起看朝阳落日,一起听风声雨声。
通红的凤凰花好象极致幸福的心情,我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才能让世人尽知我们的幸福,只好不断的燃烧燃烧,把我的花燃得比朝阳还红,比落日还艳。
“应真”有风吹来,我靠近他,感觉他每一个枝桠,每一片羽叶,还有每一朵艳丽。
“嗯?”
“你说,凤凰树能活几年?”
不待他回答,我轻轻叹了一声,“这下,我们终于能站在一起,一起开花、一起生长、一起变老、一起离开了……”
他握紧了我的手,缠紧了我的根,冲我极淡极淡的笑。落日正美……我们朝着满天灿烂的红烧云。整个世界,只剩下树叶沙沙的倾诉,还有就是夕阳下,我们相依相偎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