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丈夫死了,死在另一个女人怀里。
我站在屋角,听着授命大臣在宣读一篇篇遗旨,其他的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的皇帝是爱新觉罗.弘历——我的儿子。
现在,简直说不清楚是高兴还是难过。只是她抱着他,陪伴到他死的情景深深刻入脑海,觉得可笑。
但凡帝王,都是孤独的死去,纵然屋里跪满皇子皇孙、皇亲重臣,也依然是寂寞的挣扎、痛苦的咽气。可我的丈夫,大清王朝的世宗,他死在另一个女人怀里,眼角湿润,嘴角却带着笑意。
那个女人,科尔沁的公主,曾经的皇贵妃,早已从玉牒中除名,她的表情和他一样,眼睛在哭,嘴却在笑。他们应该满意了,有情有爱的一生,这情爱,在后宫,多么奢侈、多么……浪费。
“来人”我忍不住沉声喊道:“把这个妖女拖下去与先皇陪葬。”
太监走上前,她没反应,只是抱着怀里的男人,轻轻哼唱着,脸上的表情亦悲亦喜。
“太后,稍安勿躁,微臣这儿还有一道圣旨,是先皇留给太后的。”顾命大臣鄂尔泰走上前,从袖中取出一卷黄轴,低垂着眼睑,态度甚是恭敬。
“熹妃钮钴镥氏,秉性柔韧,持躬淑贤,年少既入蕃邸,倾心侍奉朕与皇后,育子有方,深慰朕心。今命皇四子弘历继承大统,着封太后,统三宫六院,移居慈宁宫。”
这是什么特别的圣旨?哪个皇帝的额娘不是这样?我轻笑,正欲接旨,鄂尔泰继续道:“科尔沁公主吉雅,温婉柔和、解语慰心。命系满蒙两族和平,身关皇亲贵戚安危。朕薨后,若有人欲加害之,不论显贵,斩立决。钮钴镥氏心性善良,颇识大体,当知朕心,以托重任,满蒙和好、大清前程,皆系一念之间。若有违令,留太后衔,与朕陪葬。钦此。”
满屋的亲贵开始窃窃私语,弘历猛地站起身,“岂有此理,这是皇阿玛什么时候留下的圣旨?”
“皇上”鄂尔泰换了称喟,将圣旨递到弘历手上,“这是先皇昨日急召臣入宫留下的圣旨,先皇还说,若是皇上有何不满,可到他陵前诉说。”
“你~”
“历儿”我打断他们,有些苦涩,这最终的胜利来得这么讽刺,我的儿子是当今皇帝,我的丈夫却要逼我保存一个情敌的性命。轻笑出声,这也由得你?一辈子都由着你,这也由着你?
“来人”我喝道,看了一眼鄂尔泰,他有些惊异,显然预料到什么,又不知该如何反应。“既是先皇留下遗命,本宫亦不欲违之,只是此女妖气冲天,容貌不老,留在宫中,到底是个祸害。”
“皇额娘”弘历似乎想说什么,由不得你们说,这件事,只由得我说了算。“将她打入天牢,待审清楚了再放不迟。”
“皇额娘,既是皇阿玛的遗愿,将她送返科尔沁即可,何必再多此一举?”弘历上前小声阻我,我却看着跪在地上的弘昼,他努力克制着自己不起身相拦,其实整个身体都僵硬了,握着拳的双手泄露了点点心事。突然想仰天大笑,心内痛快无比——众人都痛苦隐忍了,我才不用痛苦隐忍。
“太后三思”跪在地上的数位大臣朗声劝阻,皱了皱眉,这好容易做了六宫之主,怎么倒好象还处处制肘?
“来人,还不快把她拖下去。”我厉声喝,内室的那个女人动了一下,把她怀里的男人轻轻放回枕间,她笑着,笑着看了他最后一眼,缓缓起身,好象没看见身旁的行刑太监,直直走了出来。
众人都愣住了,被她脸上恍惚又带着凄美的笑晃了心智。
“这下,如大家所愿了。”她淡淡开口,看也不看我,径直走到门前,冲高无庸道:“高公公,还得烦您收拾一间牢房,别的倒还罢了,只有一扇可以看见太阳的窗户就行。”
“公主~”高无庸哭倒跪在地上,语不成声。
“本宫成全你。”我冷笑,挥了挥手,想挥掉她留在我心里的那些恨意。可她被带了下去,那些恨意还在,甚至越来越浓。我以为自己不是年妃,无所谓帝王的宠爱,这时候,却突然有些疑惑。
犹记得初入藩邸时,我不过十三岁,我的丈夫也才二十出头。他不爱我,可他还是尊重我,有时陪着他赏桂花,我看见他眼里的落寞,很想上前安慰,可他心里装着别人,一直装着别人,从前是鄂宝儿,然后是年氏,最后人人都死了,又来了个吉雅。原来我是爱他的,虽然他不爱我……
屋里的气氛有些诡异,有人想劝谏,有人想附议,有人也许还想爆发……
“哼”我甩袖而去,不准备留机会给他们。
回到屋里,对着那年他送我的发簪,天暗了,我终于哭出声了——你到底是走了,你不走,我永远只是一个不轻不重的熹妃;你到底是走了,你一走,人间的情爱就再也和我没缘……
说不清内心复杂交叠的感触,我只能用你留给我的权力,去做那些早就想做的事;可哪怕天下的权力都在我们母子手上,要动用这些权力去拔除心里的魔障……我究竟是失败了?还是成功了?
躺在慈宁宫陌生的床上,一夜辗转难眠,弘历来找过我,看着满屋的零乱,带丝苦笑,他的眼睛红肿着,表情却如我一般复杂。
“额娘何不等几天再搬,这些仓促搬过来,一切都不周全。”
我笑了笑,没办法告诉他,我这一生多么空白,等了一辈子才等到真正属于自己的一天。“坐吧,若是为那个吉雅来的,就别说了。”
弘历愣了愣,并没入座,只是正色道:“额娘意欲如何?”
“意欲如何?”我提高了半个音调,“历儿,你别告诉我说你忘了当年的九龙夺嫡,别忘了这女人还有一个儿子——你的小九弟,他只是从玉牒中除名了,不代表他死了、他没了,他就是草原,时刻都会回来。”
“额娘~”
“我不想为难她,若是谁想替她求情,可以啊,拿你的九弟来换吧。”有些压不住火、沉不住气,也许这天等得太久了,突然而来的权力和地位让我无法再做从前隐忍伪装的自己。
弘历张张嘴欲说什么,终于还是按捺着将我扶到床上,“额娘消消气儿,吉雅与九弟的事,容儿子再想想。”
“你想吧,别怪额娘没提醒你,要显示兄弟情深,一个弘昼就够了,不必再多加一个有蒙古势力的弘煜。”
弘历低着头,微蹩着眉,良久,他顿足道:“额娘放心,儿子自有主意,至于吉雅,既是额娘愿意,悉听额娘处置,只是皇阿玛留有圣旨,又当着朝中众臣宣读出来,额娘凡事三思即可。”
“嗯”了一声,我转身朝里,想清静清静,觉得累了,睡眠马上就能来,谁知弘历走后,却是一个无眠的夜晚。
最初的忙乱之后,后宫和朝延安静下来,新帝登基、新臣上位,新政实施、新令待发。一切步入轨道,有条不紊。唯有一件事,好象一根芒刺,扎得人不痛,就是麻痒难当。
我没料到这个女人会这么棘手,我想着关她一段时间,逼科尔沁用弘煜来换,待弘煜入京,他母子如何处置再做打算。毕竟是新帝新臣,难怕有反对、有劝谏,人心所向,总朝着新事新物,我一人也许势单力薄,可如果整个朝廷都向着我和弘历呢?也许连那道遗旨都保不住她。
可我想错了,科尔沁见她滞留京城,迟迟不归,甚至没派人谈解,十万大军已然压境。前往的使臣只带回一个消息:吉雅平安满蒙和解,吉雅有事满蒙宣战。
“命系满蒙两族和平”原来这句话是真的,我一直以为他在吓唬我。真是可笑可悲。
但最可悲的,还不止这些。弘历的叔伯被放了出来,封爵的封爵、拜相的拜相。当年的十阿哥,如今是镇国公;当年的十四阿哥,如今成了恂郡王……他们老了,我也一样;可他们不如我,我是当今太后,他们只是一个榜样——告诉世人,我的儿子多么宽宏大量。
但某天,他们在朝中连名上书,齐保科尔沁公主——吉雅。这其中,自然也有弘昼。
他跪在乾清宫,为了这个女人,求他四哥,放他们一马。
弘历没说话,任由他跪着,我有些莫名其妙——这到底是怎么了?怎么突然连朝臣也开始向着她?
看向镜中的自己,有些憔悴,有些悲伤,有些讽刺。
“回太后,镇国公、恂郡王有事求见,在外头等着宣召。”
拿起梳子,梳着很整齐的头发,我笑了——无论如何,他们还是得来求我。历儿孝顺,又如何会逆吾意而行?
“宣吧~”我抬了抬手,展开一个适度的微笑,起身迎到门口。
“太后吉祥,给太后请安。”两个大男人跪在地上。
“哟,两位请起,咱们可是经年未见,两位小叔子看上去倒还强健。”
“仰仗天恩,托太后鸿福,一切都还好。”他二人寒喧着,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
“两位小叔子今儿来可是有什么事儿?”我笑着让座,笑着让人备茶,笑着准备好一切。
“太后”老十还是当年的脾气,存不住话,“先皇逝前,曾宣召罪臣。”
“哦?那又如何?”
“先皇留下遗旨,若吉雅不能平安,则太后不能平安;若吉雅母子不能平安,则太后母子亦不能平安。”
“放肆”我厉声喝断,站起身,“来人呀~”
“太后莫急”恂郡王笑嬉嬉从怀中取出一件物件,“太后且看看这个,就知道先皇所言非虚,且精心布置,太后若想抗旨,只怕结局堪忧。如今新皇登基,太后何必自毁前程?”
下意识望过去,竟呆愣当场,这分明是当年新婚之夜,他从我耳上解下的一副耳环……这几乎是我们之间,唯一的回忆,他告诉我:我是他的侍妾,要侍奉福晋,安份守纪;他还说:这副耳环刚好配我娇小的身段、饱满的脸庞……
还有什么吗?我忘了,只记得他的眼睛在笑,笑里透着苦涩,于是我答应他:一辈子都会做好本份、以夫为天。
以夫为天?跌坐在椅中,他是让我实践诺言,他没有圣旨,他只有这副耳环,可这副耳环说明了一切。
……
十天后,那个女人被放了出来,她身上带着伤,是我让人行了刑,她的眼皮有些浮肿、脸色有些苍白,可她嘴角依然在笑——有些恍惚,又有些超月兑。
阿拉坦进京将她接走了,我知道这之前,很多人都去和她道别,但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和她道别?我知道弘昼也去了,可他回来对我依然恭敬,又带些顽劣,就好象什么都没变。
但其实,很多东西都变了,最大的变化莫过于弘历如今是皇帝。我模不准他对吉雅的心思,他不喜欢她,但他也不想伤害她。他对她带些探究,好象觉得是个有趣的谜语,但不一定解开谜底。
我也不想解开那些谜底。她一走,整个后宫就平静下来,也许还有暗涌,但毕竟正常得多。她一走,整个朝廷就恢复了平衡,也许还有斗争,但不再诡异。
她终于走,和他一起。他们一走,才是我的人生——自在的,高高在上,享尽荣华,也享尽——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