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之外的西北边疆,一钩残月高挂天边,发出清冷的光芒,像是高高在上的贵女看着地上的民众,骄傲地俯视。它身边没有星星,连团团云雾都看不见,只剩了无边无际的黑暗。
天上透着一股深邃宁静的味道,可营地里却没有什么感染。
刚被林家安排到任的书生副将——二十几岁的林遐,此刻没在描地图,没在看兵书,而是在兴致勃勃地写诗。
对着粗陋的砚台皱了几回眉头,方提笔蘸墨写下:“关山三五月,客子忆秦川。思妇高楼上,当窗应未眠。星旗映疏勒,云阵上祁连。战气今如此,从军复几年?”
笔调婉约,隐隐透出脂粉气来,绝不似将帅文字,倒是一派旖旎风流的才子意气。
写完了诗,他颇为自得,想好好喝一口香茶,结果伸手拿杯子,抿了一口,在水里竟是感到有沙粒撕拉拉地划上嘴唇,刚一入口就吐了出来:“咳咳咳……。这什么东西!”
他在营帐里要跳脚,却不知外面有人正拿他当谈资。
深夜寒气袭人,几个士兵在篝火旁围坐,火光映衬着他们黑黝黝的脸庞,显出一种硬朗来。
一个长相粗犷的汉子开了腔:“那新来的小白脸副将,真他女乃女乃的难伺候!一会嫌住的不好,一会嫌吃的不行,好像我们都是畜生就他一个是人似的!我呸,也不看看他什么货色,扭扭捏捏整个一个娘娘腔,看起来一点不带种,要是见了血,指定跑的比谁都快!”
坐在他旁边的人愤愤接腔:“可不是,大个儿你好歹也是个小官儿,管着十几号人,他一来大帅为了保住他那条小命,让他好瞎折腾,竟然把你派给他当碎催。”
对面一人淡淡开口:“人家命好,你能有什么办法,你要是太后娘家人,就算你什么都不会,也能跑这里当官,指手画脚一番,说不定待上两年不用上战场,就能加官进爵,带着军功回京城过自己的日子去!”
大个儿啐了一口:“谁稀罕这种靠女人的来的前程,我大个儿命贱,也就是个鞍前马后的命儿,可我至少要跟着个真爷们儿!”
话一说出来,几个人都沉默了下来。
地上刮起了寒风,卷着叶子的嘶吼,野兽的哀鸣席地而来。一片凄哀中,似乎有什么在悄悄地靠近。
风继续吹,不远处的哨兵被风尘迷了眼,刚刚揉好眼前就突然闪过一道刀剑的寒光。
虽然只是一闪,但足以做出判断,他刚大声示警:“有夜袭,夜……。”那个袭还没说完,一支白翎箭齐齐射到他喉咙,将他最后的话粉碎成不成调的哀鸣。
快马,长刀,白翎箭,鲜卑骑兵冲营!
那没说完的示警和在静夜中显得异常尖锐的马蹄声,唤醒了整个军营。四处闪起火光和叫嚷:“鲜卑人来冲营了!大家快起来应战啊!大帅,有敌兵冲营!”
喧嚣中,一个苍老而冷峻的声音响起:“各副将听令,率所部众抗敌,后退者死!”
不愧是久驻边疆,军魂犹存的军队,只慌乱了一会儿,就像忧伤的人找回了魂魄,生龙活虎起来。几乎每个人都拿起了武器,有箭的躲在暗处放箭,有功夫的腾跃而上,取敌性命。有刀剑的挥舞刀剑剁马腿,揪住马上掉下来的骑兵和他贴身肉搏,拼个你死我活。饶是鲜卑骑兵骁勇非常,面对这样的军队也未能占到多少便宜去。
林遐跌跌撞撞地从军营里跑出来,看着火光血光,顿时面如金纸,站都站不稳。几个被困的鲜卑骑兵看见他从一个较为高级的营帐中出来,料定他身份尊贵,有意杀他示威。将弓缓缓地找准了方向,手一拉一松,一支夺命箭破空向他飞来。
林遐像是被吓傻了一般,看着箭冲他如鹰扑而来,心中只有:“难道我林遐今日要命丧于此?”这一个念头,如槁木死灰动都不敢动。
大个儿打从他出来就面色不善地看着他,蔑视他到了极点,可他又算上司,不能不救,心里骂了一声娘,跳出来要用大刀的刀面把箭头攮回去,结果错估了准头,箭狠狠地刺进了他的手臂,黄蜂尾上针一般蜇人得很。
伤口渗出鲜红的血来,林遐看的清清楚楚,他只觉那些血如毒蛇信子一般,要从别人身上爬到自己心上,脑袋一片空白,转头就踉踉跄跄地跑出了几步。
大个儿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没用的小白脸!”就又带着箭,冲进了战阵。远处的大帅看到这一幕,叹了口气,却是有宽慰的味道。
林遐跑了几步才想起来,自己如今不是在林府,而是在战场。周围的人都是刀头舌忝血的汉子,和他非亲非故。今天敌人夜袭,别人拼着命救了他,而他……却要逃?
怕血的,怯懦的,被人救了一句话没有转头就跑的自己,也算个男人?
临阵月兑逃,临阵月兑逃,这在战时可是大罪,他还是副将,虽说没走几步,也没多少人看见,但怎样说起来都是临阵月兑逃。与其回去被军法处置,还不如彻彻底底地逃了,将来让爹娘去求太后娘娘开恩,无非是丢官弃职罢了,总比搭上一条小命好。
林遐这样宽慰着自己,想再走出几步,可是脚步却如千钧重。
身后喊杀声兵器声声声震耳,不用回头就知是怎样的景象:血火交织,人间地狱。那些人……都会死的吧,死的壮烈死的辉煌,哪怕从此湮没无名,依然堂堂正正。
救他那人刚才那句话言犹在耳,一次一次地重复回环:“没用的小白脸,没用的小白脸……!”
“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也曾纸上谈兵,挥斥方遒,也曾指点江山,激扬文字,可今天才知道,自己在这些曾经看不起的大头兵面前,是多么的脆弱与渺小。
回去吧,回去吧,宁可躺在棺材里回去,也不要背负着愧疚过一生。
林遐咬咬牙,转身一步一步地走回营地。他的腿还在发颤,可是却没停过。
终于回到了这一片火光里,一个突围出来的骑兵向他挥起长刀,他鼓起勇气想伸手挡,预感中的疼痛却没有到来。
“大帅神箭!”大个儿带着兴奋拍巴掌,林遐抬头看,骑兵的咽喉上嵌进去了一只看起来灰蒙蒙的箭,是边关元帅秦霜寒的忘归。
双鬓斑白的秦霜寒皱起眉头:“大个儿,把林副将带回营里,保证他的安全。”
大个儿挥舞着大刀不满道:“干嘛啊大帅,俺正杀的兴起呢,再说这小白脸自己都回来了,分明就是想通了要搏命,元帅你就给他个当把真男人的机会呗!”
秦霜寒冷冷道:“是你是元帅还是我是元帅,快点听我的把林副将保护起来!”
林遐直直看着秦霜寒,眼神里有种莫测的东西说:“元帅疑我?”
秦霜寒顾左右而言他:“怎么可能?”
林遐话里尽是坚定:“那元帅是想处置我了,林遐临阵月兑逃,罪自当死,但请元帅网开一面,让林遐参与此战,让在下死前尽忠职守一回,九泉之下亦感念元帅恩德。”
话刚说完,一把匕首扔到他身上,把他砸了个趔趄,大个儿咧嘴笑:“想做事没趁手的家伙怎么行?没看出来,小白脸倒还有几分硬气。拿出气魄来,让大哥我看看你究竟什么样。”
林遐开始愕然,听完了他的话钩起了一个清浅的微笑,弯腰捡起匕首,低声说:“谢谢了,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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