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乡院内一片灯火通明,廊下站着一溜儿丫鬟,谁都不敢出大气儿。
楚怀冬踏进院子的时候没来由皱了皱眉头。明明还是和平常一样的院子,可不知为什么,总给人一种压抑的感觉。许是和他今日的心情有关。
郡主就在自己房里待着,楚怀冬也不进去,只让人将她唤出来,自己独坐在正厅内等着。丫鬟们端来了茶果点心,摆了满满一桌子,可楚怀冬一点胃口也没有。他心里还惦记着宁娘,一想到她严词拒绝自己的模样,他的心情便烦闷到了极点。
郡主在里屋磨蹭了半天,才慢吞吞地走了出来。她脸色极差,没一点血色,整张脸白里泛青,显出掩不住的颓唐。她整个人像是还没睡醒,衣裳穿得凌乱,连头发都梳得不齐整,脸上没擦一点粉,整个人在灯光的照射下,显出一片惨淡来。
楚怀冬见妹妹这般模样,不免有些心疼,虽明知是她自己作贱自己,嘴上到底不忍心说她,只能拿她身边的丫鬟开刀:“你们如何服侍的,郡主身子不适,为何不请大夫来看。”
“四哥……”郡主轻轻开口,打断了楚怀冬的话,“不关她们的事儿。都是奴才罢了,她们能做得了什么。都同我一样,身不由己罢了。”
她这么说令楚怀冬心中更难受。他站起身走了过来,模模妹妹的头,无奈叹息道:“为何要这样?你明知无论做什么都没有用,何必委曲身子?”
郡主像是有些累,摆摆手示意丫鬟们都退下,屋子里一下子就只剩她和哥哥两个人。没了旁人在场,她也不想掩饰什么,眼泪瞬间一颗颗掉落下来。
“好也罢,坏也罢,终究是我一人承受罢了。这个家无人将我放在心上,我不过是王府谋求富贵的一枚棋子。若我真死了,倒也清静了,爹娘也能死了这条心吧。”
“说什么死不死的话。”楚怀冬不由有些动怒,“爹娘养你到这般大,真的只为拿你去谋富贵?你若这般想,真是大错特错。若真如此,爹为何不多生几个女儿,统统送进宫里岂不更好?自小到大,你受到的宠爱比我们几兄弟都要多,旁人体会不出来,你身在其中也看不透吗?孰真孰假你自当分辨。如今只是送你入宫,并非送你进火坑,你便说这些话来糟践父母的养育之恩吗?我知你的心事,你心上有人才不愿入宫。今日即便不让你入宫,但凡不是将你嫁与你的心上人,你都不会称心如意。我说得对与不对?”
楚怀冬这番话说得有些不留情面。郡主被生生点出内心想法,不由有些尴尬,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片刻后咬牙顶了回去:“我便是想嫁个自己中意之人又如何?人生在世谁不求个真心人,哥哥你不也如此。若不然你何必巴巴地安排宁娘进沈家小住,不就是为了问清她的心意吗?”
这话又戳到了楚怀冬的软肋。他不由苦笑几分,摇头叹息道:“你说得不错,像你我这样的人,一出生便衣食无忧,所求不过就是一个真心人罢了。只是世事哪能样样如你心意,你当她是真心人,她却未必这般想。若不能两心相悦,光是你一人单相思又有何用?”
“哥哥这话什么意思?”郡主一面问一面打量哥哥的脸色,犹豫着探询道,“莫非你已见过宁娘?你同她说了什么,她竟不愿入我楚家门吗?”
这话问得楚怀冬一时语塞。他心想到底是亲妹,性子与自己一样直,说话不留半分情面,真叫他有些难以招架。但他终究还是有几分傲气,不愿当着妹妹的面承认求亲被拒,只得转移话题道:“我说的不是我,眼下说的是你的事儿。我知你心中所想之人是谁,便是那陆家五少爷陆明朗罢了。”
郡主一听得朗哥的名字,立马显现出几分小女儿的娇羞来,轻轻跺了跺脚,绕过桌子闪到一边去了。楚怀冬也不去拉她,依旧自顾自说道:“那陆明朗我也见过一两回,确是容貌出众风姿宜人。只是他对你似乎并无那样的心思,你又何苦强人所难。”
“你,你怎知他没有?”
“你上回去陆家为的便是见他。本说好了要在那儿过上几夜,却是当天便回来了。若是他真对你在意,你岂舍得回来,还不得住到母亲派人去将你带回来方肯罢休。清如,你的性子我知道,你心中既有了他,轻易便抹不去了。只是陆公子并无此意,你若强行违背父母心意硬要嫁与他,往后的路要如何走你可曾想过?先不说如何避过入宫这一节,便是陆明朗那边,你要如何逼他就犯。仗着郡主的身份以强凌弱?他即便从了你,难保心中不怨恨于你。一个对你怀有恨意的夫君,你如何与他过一世?”
郡主原本背对着哥哥,听到他这番话后,身子便慢慢转了过来。她脸上的泪痕还未干透,整个人看上去颇有几分可怜。她一开口嗓子便哑了几分:“他从前不钟情于我,不代表今后不会钟情于我,不试又如何能知?”
“那你要如何试?你与他男女有别,莫说私相授受,便是连面都不得见。你曾与他见过两面,说句不好听的,他若真喜欢你这样的,只怕早就动了心。如今他不曾有任何表示,便可知你与他命中无缘,你又何必强求?更何况你若为了他违逆父母心意拒不入宫,便不怕父亲母亲迁怒于陆家,做些与那陆明朗不利之事?你既倾心于他,又怎能做令他难堪之事。”
这番话说到最后,楚怀冬自己也有些于心不忍。于情于理,他都盼着妹妹称心如意才好。今日若没有入宫这一道坎儿,他对妹妹嫁入陆家是乐见其成的。撇开陆明朗与宁娘的关系不谈,妹妹嫁得如意郎君,他这个做哥哥的自然欣喜。
但如今情势所迫,牵一发而动全身。先帝在位之时对诸位王公勋贵痛下杀手,多少开国功臣落得满门抄斩的下场。楚家表面看似风光无限颇得圣宠,实则内里不牢令人忧心。如今的这位圣上年纪虽小心思却大,从前楚家于他是夺得皇位的有力支持。如今天下已定,楚家又一味繁华似景,难免有功高震主之嫌。即便父亲并无这样的想法,但也架不住旁人从旁挑唆。
现下皇上对楚家还不曾起疑,但天长日久,同样的话听多了或许圣上的心意也会有所改变。人无完人,诚亲王府上上下下这么些人,难保不出个错儿。若皇上对你深信不疑,一些小事不过一笑了之。但他若心存疑虑,小事便可化为大事,抄家灭门也不过眨眼间的事儿。
所以楚家必要送郡主入宫。偌大个后宫,皆是为皇上所备。圣上每日除了与王公大臣们商议国事,见的最多的便是后宫的娘娘嫔妃们。楚家若没个人时常在皇上耳边吹吹风,前途如何真不好说。这便是父亲母亲为何这次这般坚持,无论妹妹怎么闹也要将她送入宫的根本原因。
她是楚家的一分子,若楚家真惹祸上身,她自难以逃月兑。说是自私自利也好,深谋远虑也罢,这一招确实是于楚家有极大的利害关系。
只是楚怀冬对这个亲妹也颇有些不放心。怪只怪父母对她过于宠爱,将她宠成了如今这般不知深浅的样子。她这性子若真进了宫,不跌几次跟头断然不会长记性。跌跟头并不可怕,怕只怕跌了之后再也爬不起来,倒是生生将她害了。
如今这一招棋走得颇为凶险,楚怀冬一时也有些迷惑,不知这般说服妹妹,究竟于她是好是坏。他此刻终于有些明白三哥的心情,为何他满心不愿承袭爵位,只盼着早日离家自立为府才好。他自小对功名利禄不上心,也不愿见些尔虞我诈的事情。若真将王府交到他手里,只怕他会自求降爵或是直接替楚家摘了诚亲王这顶铁帽子。
若真这样,楚怀冬倒是无所谓。只是这家里人多了心思也多了,他无所谓不代表其他人也无所谓,父亲母亲是第一个不会答应的,还有年世已高的祖母,也万受不得这样的刺激。百年世家楚家,一夜之间降为平民,那些过惯了荣华富贵逍遥悠闲日子的人,岂会善罢甘休。
楚家如今是被架在火油上,外表看着烈火烹油如日中天,但只有身在其中的人才能体会到进退两难的窘迫。
郡主年纪尚小,自然体会不到这种窘迫。但哥哥说的那番话她却是听进去了。她的脸色比方才更为难看了,张嘴时双唇也在微微发抖,声音更是支离破碎:“四哥,我,我想求你一桩事儿。”
“你说。”
“我想去城郊的别苑住些日子。王府里太过吵闹,我想去清静几日。好歹在我入宫之前,让我过几天舒心日子吧。只怕往后入了宫,便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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