萱儿听到他发狠,心中的怜悯立刻被这几句话冲得一干二净,她暗暗对自己说,这是皇帝,是一国之君,他什么都有,什么都要,偏偏不懂人心是用什么都换不来、强不来的东西,他仗着自己的身份地位,总以为世上一切他想要的都会变成他的,却不问别人愿意不愿意,要不要给。她又值得什么,凭什么自以为是去同情他?这么想着,她抬起眼睛向勃长乐望去,本以为会看到那年轻眉眼间的狠毒与自私,却不料一望之下倒呆住了。
勃长乐此刻也正深深望着她,年轻俊朗的脸上却一丝意气风发也无,唇畔常常挂着的、那总是懒洋洋的笑容竟然也不见了,只余下些许忧郁的气息在眉梢眼角,甚至还有些她看不清看不懂的茫然,这一切仿佛都在告诉她,此时他虽然撂下狠话,却只不过是因为连他自己都想不出该如何去做,该如何去争取似的,而非真的是因他心肠歹毒自私的缘故。萱儿心里有些惊异,这下看起来,勃长乐竟没有半分往日的戾气,反而像是个迷路的孩子,茫然地站在路边,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走,也不知道母亲什么时候会来接他回去。
她突然想起,他比自己还要小上两岁,她尚且不懂得如何去表达喜欢,他又怎么会知道?这么一想,她心中的愤怒竟然又奇迹般地消退了,看着勃长乐的眼神也柔和了许多,对他现在的心情竟然也能给予少许的同情和体谅,她情不自禁开口道:“陛下虽然这样说,但我知道你不会这么做的,对不对?”
勃长乐当然想不到她有这么一句话,皱起眉头反问道:“你怎么知道朕不会?你可别忘了,先皇为了得到海明月的心,是什么也肯做的,若是你父亲活在世上,他也一定要去杀了他!朕是先皇的儿子,又为什么做不出?”
萱儿听着他的话,突然叹了一口气,“他不会的,纵使我爹还活着,先皇也还活着,他们却不会拼个你死我活的,这不是聪明人该做的事情。纵然杀了世上的孔郁之,我娘亲心里那一个,杀的死吗?萱儿是个笨人,尚且知道这个道理,陛下这样聪慧,竟然对这样显而易见的事情视若无睹吗?”
勃长乐听的怔住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目光却突然转至虚空中的某处,喃喃自语道:“父皇不会么……朕也……”他似又想到什么,重新将目光放在萱儿身上,牢牢盯着她,像是要重新认识她一般,慢慢就往前走近了一步,双目中不知为何闪动着些许可怕的光芒,语调竟也冷了下来:“就算父皇不会,难道朕也不会?”
萱儿眨眨眼睛,静静坐在床边没有动作,她不知自己的哪一句话触怒了勃长乐,但只觉得他现在的神情又起了极大的变化,那个茫然无措的少年好像瞬间变成了一只随时会扑过来的恶狼,眼中闪烁着不明的幽幽冷光,只要她再说错一句话,都极有可能将自己推至万劫不复的境地一般。空气一瞬间稀薄起来,萱儿慢慢觉得有些呼吸困难,也许她不该说那句话的,也许她不该妄自揣测勃长乐的心意,她本就不了解他,说什么也不会改变两人身份上的落差,手指在紧张的片刻抓住了身下的锦褥,萱儿的心皱成一团,她觉得喉咙里好像一团火在烧,根本发不出半点声音来辩解。最大的失误,就是她决计想不到,勃长乐是个如此多变的男人,不但多变,疑心也极重,她不过说了一句心里话,就被他怀疑了么?
“朕平生最痛恨别人妄自揣度朕的心意,谁敢说朕不能做,不敢做,先皇不做的事情,朕做不得么?朕既然喜欢你,又为什么不能得到你?只要得到了你的人,总有一天你的心也一定会是朕的,难道在你心里,那个人比朕强么?”勃长乐已经近在咫尺,双臂甚至撑在床沿,将萱儿的身子牢牢锁在怀中,他深深道:“你到底想要什么,只要你开口,朕什么都可以给你!”
萱儿暗自咬牙:“我什么也不要。”这时候,她竟然也忘记了自称奴婢,只因在她心里,其实自己并不是这宫里的人,每每到了关键的时候,常常会忘记这个词,这奴婢两个字,本就不该扣在她的身上。
“可朕什么都要!尤其是你!”
“哪怕你当朕是蛇蝎,朕也要咬着你一起去死……”
换了任何人,听到这句话都要害怕的,萱儿已经不由自主起来,她几乎想要伸出手抱住自己的双肩以抵御这几句话带给她的刻骨的寒意,只可惜她被他牢牢控制住,根本不能动弹一下,又如何挣月兑开他的钳制呢?
勃长乐眉心剑纹在黑暗中若隐若现,闪闪发亮的眸子里竟然也露出一丝恶意的笑,“你不是了解朕吗?刚才还信誓旦旦说朕不会这么做,现在又为什么如此惊慌?可见你不是不怕,你是怕极了!”边这么说着,边将头慢慢低下来,深深埋在萱儿的锁骨处,隔着一层薄薄的单衣,嗅到她身上的馨香,可在外人看来,他简直就像是在找一处合适的地方下嘴,好品尝这道美餐。他怎能感觉不到这个被他禁锢住的女子的身体在瑟瑟发抖,几乎不能支撑……
萱儿还得及想出招架的办法,就听到一阵闷闷的笑声,像是再也压抑不住,从那个埋在她身上的人传出,“几句话就吓成这样,亏得朕还以为你真的那么胆大妄为……明明怕得要死……咳咳……朕还以为你真的……咳咳……”那人一边笑,甚至笑得岔气,几乎咳嗽起来,萱儿的身体便是一阵阵的晃动,显然他刚才憋笑十分之厉害。
他竟然是故意在吓唬她?或者是——把她当作一件好玩的物件,高兴的时候逗弄两下,不高兴的时候就随意吓唬,以此获得乐趣?这样一想,她的心里自然觉得难受,远远超过勃长乐迫近带来的压迫感,刚刚才压下去的那种被人再一次丢下的心酸又涌上心头,为什么自己真心相待的,心中最宝贵的人,只不过是把她当作随时都可以像废物一样丢掉的那种东西。为什么只是想在这样的夜晚真心对人说一两句心里话,结果连这么一句话都说不得,说出来了都要被人恶意嘲笑。还以为勃长乐也跟自己的处境一样可怜,然而这一切不过是她自己胡思乱想,对方根本没把自己看成一个平等的人,只要这样的念头在心里转一圈儿,眼眶不由自主就湿润了。
这时候她也实在没有想到,勃长乐毕竟年轻气盛,天性再如何冷漠谨慎,在喜欢的人面前却又怎能不露出孩子气的一面。这种戏弄其实含了多少恶意,但在萱儿看来,这实在是极为过分的一件事了。
勃长乐第一时间察觉到有些不对,虽然不舍离开泛着清香靛温,但还是抬起头来,正好看见萱儿红了的眼圈,单薄的身体也不过穿了件不能抵挡寒冷的单衣,坐在床边瑟瑟发抖,也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因为他说的那几句话……那不过是个无伤大雅的玩笑而已……勃长乐刚刚硬起心肠这么想,瞬间看到她楚楚可怜的模样,心中突然感到一阵阵的烦躁,忽而那戾气占了上风,恨不能直接压倒肆意蹂躏一番,只因那副任人宰割的模样实在是让人热血沸腾——忽而又怜惜又雄,恨不得捞进怀里轻怜蜜爱一番,擦去她的眼泪,叫任何人都不能再伤害她了才好,矛盾的心思在短短的时间转了几圈,终于后者占了上风。
勃长乐居然叹了口气,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这里面是否还含有为对着萱儿他狠不下心肠来感到惋惜的意思,只等他镇定下来,才听见自己道:“不过是吓唬几句,也值得哭么?”说着说着,还真的抽身坐在她的旁边,伸出手将她眼角的泪水擦去,也不顾对方一个劲儿地往后面躲避,还是固执地、甚至是带了几分恶狠狠的,擦去了她快要留下来的泪水。
萱儿也不肯回答,只是知道要躲开他的手指,反而惹恼了勃长乐,他轻轻一带,便轻易将她整个人拖过来,拥在怀里。
只是这样而已,只是出于安慰而已的拥抱,勃长乐却似是满足地叹了口气。
“不要跟我开这样的玩笑……讨厌这样的玩笑……”萱儿的声音,始终是有些抽噎的,也很是不情愿被抱着,好在终究没敢太大力挣扎,勃长乐低声咕哝了一句,她却没有听清楚到底说了什么。
“朕只是吓唬你么……”
然而走出地道的贺兰雪,此刻却不知道他心爱的人正窝在别人怀中哭泣,若是知晓,不知是作何感想,又会不会感到痛心悔恨。
当他走出地道,重新站在阳光之下,却没有感到一丝的温暖。地道的另一面连接着天涯明月最偏僻的一座后园的假山所在,是以贺兰雪虽然失魂落魄,跌跌撞撞从地道走出来,竟然没有被仆从们发现。
他这么心乱如麻,走在小道上却突然被人一把抱住,连他自己也骇了一跳,终于回过神来,看清了眼前的人。那女子的声音满是欢喜:“雪表哥!”
眼前的女子,云鬓蓬乱,额上汗珠在阳光下闪着微光,美艳的面庞失去了一贯的镇定从容,竟然是那么的激动,一双美目中是全然的欣喜,她的还在喘个不停,可见刚刚是从远处看见了贺兰雪,跑着过来的,这在一个名门闺秀而言,是多么令人难以相信,平日里见到这贺兰怜,她绝不会露出这样出格的表情,现在她正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他,那温柔的眼波中,饱含着说不尽的情意,“我从到,你居然会来这里看我!”
贺兰雪像是变成了一座雕像,他不会说不会动,没有任何反应,就只是僵直着身体任由对方抱着,眉头微微皱起,好半天都说不出一句整话来:“我……我——”他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说,也没有心情去对她解释,他的眼中,实在是没有她的存在的,是以连她出嫁也不过是送了份礼物尽了心意而已,却没想到这突如其来的碰面,竟让她如此激动,如此欢欣。他如何能说出,自己不过是无意闯入这个园子,更不是特地来看望她,若是她冷静下来想一想也该知道,一个男人怎么会无缘无故跑进天涯明月来,这是什么地方?贺兰雪又怎么会为她冒险?只可惜满心都是欢喜的贺兰怜根本想不到这一点,即便想到,她也情愿当作什么都不知道。
有的时候,无知岂不是最幸福的。
贺兰雪被她这样抱住,心头却想起不久前还依偎在自己身边的七宝,心中滋味着实难以叙述,他的七宝,他的七宝,刚刚竟然也被他舍弃了……他还要些什么,又要去做什么,他满心都是那个可爱的少女,又怎能像往日一般镇定从容,又怎能随口说出应付贺兰怜的话来……长长叹了一口气,他不过轻声道:“你……过得还好吗?”
这句话,也不过是贺兰雪对久日不见的熟人的一句客套,偏偏贺兰怜听不出他语气中的勉强,还以为他的话中含有对她的几分情意,怎能不泛起笑容,心中喜悦,她简直恨不得整个人投入对方怀中,但这一句话也牵出了她此刻的处境,她话语中便带上几分凄苦:“我……”,她垂下头,松开了贺兰雪的胳膊,后退半步,像是不能承受这一句轻飘飘的话似的,“我总是惦记着你,你说我好不好?”
贺兰雪目光凝注在她脸上,眼中也不知是认真还是冷淡,他轻声道:“王妃——”贺兰怜猛地抬起头来,目光不敢置信般望着他冰雪般的面容,颤声道:“旁人都叫我王妃,连你也要这样伤我的心么?旁人不知道,连你也不知道么!你怎能叫我王妃!”她说着说着,全身都起来,眼睛不由自主红了,泪水已然要夺眶而出。
贺兰雪顿时语塞,的确,他若是推说自己对她的心意完全不知情就是自欺欺人,纵然不能回报,也不该在她伤心的时候说出冷淡的话来,然而,他又怎知道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自从离开地宫,他的心里乱成一团,千头万绪都理不清说不明,失却了平日里的镇定自若,又用什么面具去面对旁人?因此他只有微转目光,沉默不语。
贺兰怜看他如此,还以为他真靛悟到自己的痴情,当下心头的悲伤也被冲淡,往前走了几步,轻咬樱唇道:“我简直是做梦一般,万万想不到能再见到你,那些伤心事也都不要提了,你就陪我说说话,我都是开心极了。”她上前想要牵贺兰雪的手,却被他不经意间避开,连袖子都没有碰到,眼波轻转间她勉强笑道:“这里不会有外人来的,我因要作画,便将人都遣出去了——”
然而她再次上前,贺兰雪却轻轻退后了一步,神情中虽无什么异样,却着实找不到半点情意。贺兰怜又怎么看不出来他心不在焉的模样,又怎么会不知道他心中或许正想着某个心爱的少女,但她此刻只能装作不知,装作高兴,装作偶遇……“你难得来看我,我只是要带你参观这园子,只求你千万别避着我——就算要走,也要等到黄昏后,外面院子里的人都不在了才能……”话没说完,她已看到对方轻微地颔首,顿时欢喜起来。
一路上她脚步轻快,分花拂柳而行,贺兰雪却步伐沉重,心事重重。终于来到一处凉亭,贺兰怜指着画案上的一幅画对贺兰雪道:“这是我今日闲着无聊随手涂鸦,还请你不要笑话我嫌弃我,帮我看一看。”
贺兰雪默立桌边,却见到一幅美人图,画上青墙半堵,飞檐森森,乍看像是深山古刹,细看才发现不过是富豪深宅大院中的一景。假山侧面一个美人黯然倚立,秀发如云,衣衫轻薄,虽然美艳不可方物,但那神情却是说不出的沉郁,似是幽怨,又似是绝望,站在路边不知道在等待着什么,却又像是已然知道没了可能,只是根本无法放下。
贺兰怜悄悄在一旁观察贺兰雪的表情,见他面色明暗不定,似乎是了悟,又似乎是震动,却不知道到底在想些什么,她心中暗暗着急,虽然作画只是偶然,但看画却并非偶然,她的一片苦心,他可千万要懂才好,思及此,贺兰怜柔声道:“我画好了画,却不知道该题什么句子——你……”她话说一半,脸颊却悄悄红了,竟然仿佛少女一般娇俏,只全然忘记自己已是嫁了人,成了王妃,更忘记了站在面前的这个男人,并不是她的丈夫。
贺兰雪突然执起笔,却不思索,一挥而就,而后居然丢了笔,转身便走,贺兰怜不及阻止,惊诧地站在原地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等石路上连他的背影都瞧不见了,才想起低头看一看那幅画,看了一眼,却怔在那里,作声不得——
世间无限丹青手,一片伤心画不成
这句话看似切题,却又不知哪里让贺兰怜觉得牵强,她想来想去,却百思不得其解,不明白贺兰雪到底是懂了,还是全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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