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萱儿醒来,房间里不过是她一个人,身上锦被裹得好好的,密不透风,像是有人担心她着凉,临走前也不忘为她盖好被子,昨天晚上她哭着哭着竟然就睡着了,对勃长乐也毫无防备,连人是什么时候离开都没有察觉。
匆匆梳洗一番,萱儿刚打开房门,一个男子长身玉立,站在门外。清晨露水很重,他的肩头已被打湿,竟像是已站了许久,她讶然道:“颜若回?”
颜若回脸上的神情有些奇异,嘴巴略微张了张又闭上,像是不知道该跟她说些什么。最后只是淡淡说了一句:“你——没事便好了。”
原来,那天萱儿坠入石洞,颜若回想要拉住她却被珍珠簪刺了一下,等他醒过来已是过了好几个时辰,杜良雨还用银针制住他的道,等他想尽办法月兑了桎梏后赶来已是今日凌晨时分,却看见勃长乐这个本不该在房间里的人打开房门走了出来,这……又该让他作何感想?本来想看她是否平安,但看见这一幕,却让他自然产生些不好说出口的想法。萱儿看着他神色变幻不定,虽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当时她情急之下扎了他那一针的事情却还是记得的,所以脸莫名就有些发烧,很是不好意思,本来他是为了救她,她却辜负人家一番好意,是以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你……我无意中伤了你,现在——”
颜若回默立半响,突然冷冷道:“我应该有什么事!就算有事,你又在乎么?”
萱儿很是羞愧,情急之下的所作所为虽然不是出自本意,但伤害了颜若回却是事实,“对不住你,我……我不是……不是有心的。”
颜若回看她神情,径自出神,不说原谅她的话,也不再苛责,最后淡淡一笑:“那没什么,你心里在意的,跟我心里在意的,本就不是一件事。”
萱儿听他说的这话,知道他并不是怪她那无心之失,可却实在不知道他究竟在意些什么,心中又是感激,又是疑惑,一张俏丽的面孔染上些许困扰之色,在晨光中更是清丽婉转。颜若回突然转身,大声道:“你没事便好,我走了。”
可还没走出两步,他却颓然倒了下来,吓了萱儿一大跳,她立刻奔了过去……
颜若回醒过来时,身子仍是软绵绵的,没有半分力气,只有胸口隐隐作痛,呼吸很是困难,他眉头一皱,知道又是旧疾发作,朦胧中瞧见一个人坐在他床边。“你怎么在这里?”他刚一开口,就想撑着坐起来,无论如何,在她的面前,他总是不想表现但无用的。
萱儿想伸出手扶住他,却被他轻轻避开,不由得心里有些难过,但还是柔声道:“杜良雨说你不碍事的,就是不该太过忧心操劳,是我连累了你,实在是很抱歉。”
“我没事。”颜若回少有地咬紧牙关,从嘴巴里硬生生挤出这一句话来。
“没事?你以为自己是铁打的么,心疾是那么容易好的?还是多操心你自己吧,你若再如此固执,我也不必浪费时间救你了!”一个人倚在门边,语气很是刻薄,却难挡话中的关怀之意,正是杜良雨。
萱儿看见杜良雨还是有些许不自在,但比起救颜若回的命来说,这点反感又显得轻之又轻。
杜良雨却似乎没有那么多顾忌,他本无伤害萱儿之意,当时也是她自愿跳下去的,在他心里委实是歉疚不了多久。现在他说着话,眼睛无意在萱儿的脸上转了一圈,却猛吃一惊,萱儿好像变了个样子一般,却又一时说不上是到底哪里不同。他细细思索片刻,才惊觉她唇畔那天真的笑容,眼底纯纯的娇憨竟然全部变作了淡淡的沉静和忧伤,使得她整个人的气质起了些许的变化,他疑惑地盯了她片刻,又看了看旁边浑然不觉的颜若回,很是诧异。
这样的变化,也许不是突如其来,而是从很早开始就一点一点发生着,等外人发现的时候,竟会觉得她换了副模样,褪去了青涩奠真,变得更加深沉和温柔。杜良雨张张嘴吧,竟然也会作声不得,他本该找出几句话来刺一刺她的,因为她舍身殉情的行为实在让他看不惯,他本可以如同以前那样说上几句,可他却说不出来了,为什么呢?他翻来覆去回想着这让他感觉前后判若两人的女子,七宝,萱儿,七宝还是萱儿?
七宝是天真娇俏的,像是草尖上新鲜滚动的露珠一般自由清爽,她眼睛里总是充满快活的光彩,嘴角永远挂着可爱的笑容,任何人都不会觉得这样一个女孩子将来会不幸福,谁见了她都会觉得她天生就是要给人疼爱的。可现在她完全变了,她变得沉静,安稳,当看着人的时候,她眼中非凡的光彩不见了,只剩下柔和的眼波,温柔而忧郁,这样的萱儿不是不美丽的,可以说她比以前竟然更美了几分,因为这种沉静的美比单纯的快乐更能让男人觉得心怜心动,可曾经熟悉她的人却实在很难理解她的这种变化,成熟并不总是让人欢喜的,尤其是杜良雨,他有一种感觉,即便他再主动挑衅,萱儿也不会放在眼中了,这时候他会很不舒服地觉得,以前那个跟自己拌嘴的可爱的孩子已经长大了,比他高出了半截,无论他如何刺激她,只怕她也不会露出半点的愤怒来。热情的瀑布一下子变成潺潺的溪水,让他无法接受,本来他可以俯视的人,却突然一下子让他无法再获得心理上的满足了,这岂非让他很不痛快?
“有一件事,只怕你还不知道吧。”杜良雨靠在门边,悠哉游哉地道。
萱儿疑惑地向他望过去。
“不要理他。”颜若回冷冷地道:“你在这里呆久了不好,早些回去吧,免得引人怀疑。”
萱儿点点头,起身预备出门,谁知一只手横伸过来,挡在了门口。“你不是一直为了你乳娘的事情在奔波的么,你还不知道她已经——”
“住口!”颜若回怒形于色,中途打断了杜良雨的话。杜良雨手并无放下的意思,“长痛不如短痛,如果你不说,那就我来说。”
颜若回看着萱儿,闭目片刻,突然长叹一声道,“其实有件事情,我一直想要告诉你,只是怕你承受不住。”
萱儿看着他苍白的脸色,心中莫名有些忐忑。
“惠姨她,早就过世了。”
萱儿闻言,心头剧震,眼前发黑,突然直挺挺倒了下去,颜若回在惊呼,她却已经听不见了。
她醒过来的时候,却是靠在床边,杜良雨的脸色非常不好,看她像是看着一块木头,仿佛觉得她愚不可及。“你乳娘死就死了,你不是开心了吗,这下子没人逼着你再去做你不愿意做的事情,拖了这么久,可算解月兑了。”他冷言冷语,十分不乐。
杜良雨嘴巴不停开开合合,萱儿脑中懵懂,简直不能分辨他在说些什么。
颜若回叹了口气,从柜上取下一个包裹。取出一双虎头鞋,“这是惠姨送给你做纪念的,她早知道自己不成了,她说,你小时候总是想要这个,可那时候却没有办法买给你,后来……这个……你留着吧。”
“可是,她明明说会等我的。”萱儿顾不上他们刚才说的事情,眼泪已经流了下来。颜若回看着她道,“你一定不知道,惠姨的腿是真的有病,常年的劳累和操心,她确实很难熬下去,直到她回来墨渊教,才稍微好转,她不是诚心骗你,也不是故意想要让你生活的很苦,她说她对不起你,让你不要怪她。”
“她只求你,将来若是见着了郁之公子,如果他真的已经过世,还请你将她的骨灰放在他的身边,只要一抔土埋上就好。她说她活着没有陪伴着公子,死了也想要留在他身边,你愿不愿意帮这个忙?”
萱儿泪水涟涟地点头,她脑海中那一直盘旋的女人的形貌,从来就不是亲生母亲海明月,而是那个养她教她的乳娘。然而,脑海中的那个秀丽的人影也渐渐远去,再也不可触模了。
颜若回瞧见她忍着泪,他便也想起惠姨当年替他喂药的情景,心中大为痛苦,只觉寒冷阵阵袭来,浑身抽搐,痛苦至极。萱儿看到他那样子,心知他为了什么事情而伤心,却因为她自己也正揪心,实在说不出什么安慰他的言语。他明明有病,根本不应该去练武功,这只会让他死的更快,他这么做,可能就是为了有一天能打败海蓝,可是现在他躺在这里,连海家的人的名字都没有提过一次,包括他曾经恨入心肺的海蓝,那个夺走他一切的人。
杜良雨抢上几步,从自己怀中取出一个瓷瓶,倒出一粒色泽微金的药丸,喂他服下。片刻后才见颜若回喘过一口气来。
他靠在枕上,面无血色,却还是安抚地对着萱儿笑笑。
萱儿握紧他的手,觉得他的笑容很温柔,“对不起,帮不了你什么忙。”
“不用担心,我死不了那么快。”
“你……你——”萱儿想了半天,终于咬牙道:“你想不想见一见海英姐姐,我可以……”
颜若回面色变了变,苍白中多了份忧郁,“能在宫里远远瞧见她,我心里已经很高兴了,没关系,她不知道更好,如果有一天她知道了,世上只会多一个人不开心。那个人,才是她的弟弟,我只是一个连名字都没有的人,死了就死了,也没人会伤心的。”
“怎么没有?我会伤心……还有杜良雨也会伤心的。”萱儿执拗地道,语气中有不容反驳的僵硬。
颜若回心里一动,握住她的手微微有些,“如果我能活得长久一点,一定不会放弃的。”
萱儿却并懂其中的微妙之处,她只是替他可惜,一个风神俊朗的少年,怎么会有这样的病,老天爷既然要让他短命,又为什么非要让他来这世上走一遭,平白受这许多痛苦。
杜良雨在旁边瞧这两人神色,冷笑一声道:“天底下饱受煎熬的多了,人在世上,谁又逃得月兑痛苦二字?你们两个摆出这样的苦瓜脸给谁看?”
萱儿瞪他一眼,“你再说这种风凉话,我就告诉玉娘!还有害我的事情,咱们两笔帐一起算,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杜良雨站在原地,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似是尴尬似是窘迫,终究一跺脚,头也不回走了出去。
萱儿不讲话则已,一开口就点到了对方的痛处,颜若回笑起来,看来现在的萱儿,并不需要他如何担心了……
当真捧到了乳娘的骨灰,萱儿才有一种乳娘的确死了的真实感。他们两人显然进宫前就已经知道这件事情,单单瞒着她一个人而已。她却并不怪他们,只因这样的隐瞒,终究是善意的。等了好几天,她才向海明月提出来,想要将乳娘的骨灰安放在墓室里。
海明月沉默了许久,突然问她,“那个乳娘,是不是对你很好。”
她只能实话实说,乳娘对她很好,给她吃穿,养她到十二岁,海明月听了之后愣了半天,终于点头答应下来,萱儿直觉这件事情太后心里是不愿意的,换了谁也不会愿意将别的女人跟自己丈夫放在一个墓室里,虽然这种感情很微妙,但萱儿还是能够敏锐地感觉出来。她毕竟是她的女儿,能够从她脸上微妙的变化中察觉她心情的转变。
海明月亲自陪着她进去,她已经有半年没有开启过这个密室,每次来了之后都会感到伤心欲绝,陷入到回忆中去不能自拔,长此以往,她熬不了多久,所以她毅然锁上了这个密室,很久不曾再去看过。萱儿没有打算打开冰棺,她也不想打扰父亲的安眠,在他心里,乳娘可能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人,她又何必去勉强呢?所以她只是小心地将骨灰坛放在冰棺的旁边,对着海明月惊讶的眼神,萱儿笑着道:“乳娘这样就会很开心了。”
海明月沉默地看着,直到她们走出来,都没有谁去关心那个装满金子的密室,对于她们而言,那里的东西就像是一根扎在心头的刺,看见一次都要痛一次,所以他们都尽量避免见到那些金灿灿的东西。
时光飞逝,转眼到了七月十五,“佛欢喜日”,普济院有盂兰法会,海明月看萱儿总是闷闷不乐,便想带她去散散心。海英在旁看见太后钦点海蓝随行,就隐约猜出了太后的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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