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口,刘家花园。////
灯火辉煌,觥筹交错。
列翠轩前,鼓乐声声里,堂会唱得正热闹。
此刻曹琨容光焕发,神采奕奕,半躺半坐在一张大沙发上,一双赤脚舒服地搭在软垫上;茶几上放着时鲜水果,饮料糕点。和他并肩而坐的,是刚刚来到汉口,向曹琨这位战前总司令述职的江大帅。
“老弟都看过了,”曹琨微笑着转脸对江大帅道,“我这里怎么样?”
这是刘歆生的私家花园,汉口最大最奢华的私人别墅。
和上海的哈同花园齐名!
历来都是达官贵人来汉口驻跸之首选。
“太美了!”江大帅的眼睛直勾勾地望着戏台上,着了迷,手里的雪茄烟点着忘记抽,举在口边的水果忘记吃,一双色色的眼睛,痴迷地盯着台上青衣花旦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像饿狼盯着猎物。
江大帅还是第一次在民国看到京剧,台上的青衣花旦也不知道扮的是谁,但是真的是舞得长袖飘飘,莲步轻移,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江大帅看得出神,竟像没听清曹琨的问话,格格笑道:“三哥,这还用问?真是人间尤物!”
曹琨亲密得喊江大帅“老弟”,江大帅亲密的喊曹琨“三哥”。
曹琨大生知己之感慨,连刚刚的问题都忘记了,笑着:“为了招待老弟,三哥为你找的最好的戏班儿,挑的最漂亮的粉头,选一出最动情的剧目,保你看得直眉瞪眼儿。”
今的宴会是曹琨的七弟曹锳一手操办。这曹锳别的事情不行,做这些事情却很令曹琨满意。这子终日狂嫖滥赌,不干好事,三教九流,五行八作,没有他不认识的。曹锟就是看中他很会吃喝玩乐这一点,让他当上混成旅长。
曹锳上任不久,便把军旅搞得乌烟瘴气。团、营、连、参谋、副官,有一半儿是他的狐朋狗党、地痞流氓,对百姓敲骨吸髓,无所不为,老百姓对其恨之入骨,叫他们“茶壶队”。
江大帅赞不绝口地笑道:“如此美人,其柔如水,只会令人心生怜意。像三哥这样的大英雄,正该配有这样的绝色佳人。”
曹琨的脸色更加得意。
江大帅早已模到曹三傻子的“心脉”:他喜欢恭维,喜欢端“伟人”、“英雄”的架子,最怕别人他浅薄、无能。
曹琨笑道:“我实在算不上什么英雄。过誉了,过誉了……”罢,他喟然叹息了一声,道,“我在战场英雄一世,哪里想到在湖南战场竟弄成了这样的局面!”
江大帅忽然撇开美景美色,换上忧心忡忡地的表情道:“现在也来得及挽回,不过再迟就不成了。”
想了想,江大帅又笑道:“听徐树铮已经作出第五期作战计划案,还准备召开第二次督军团会议,三哥如果去,可要心一点儿。”
听了“徐树铮”三个字,曹琨微微一怔,道:“徐这人称得上是个人物,除了会写几篇马屁文章,军事上也能来几下,是一块扭股糖,沽惹不得。不过,我没什么好心的。”
江大帅听着,不禁微笑道:“你要当心别上当。”
“上当?”曹琨咧嘴笑道,“我会上什么当?老弟,你是不入其内,不知其事。上一次督军团会议规模之大、规格之高,都是空前的。一下参加了十二个督军,十二个呀!他们都尊重我,都听我的。这一次,督军团会议和上次一样,连开会地点徐都是听了我的安排,继续放在。////哈哈……”
江大帅轻声一笑,
真令人啼笑皆非!自己上当受骗,还这样自得其乐。江大帅为曹三傻子的浅薄而恼火,但又不能发作,只好耐着性子,道:“三哥,大意不得啊!一个鬼徐树铮,拉着一个胡子张作霖,他们已经拉着部队到了你的地面哩!我来前作过调查,这确实是个圈套。会前,徐鬼四处奔走,到各省为自己拉票;他甚至不惜引狼入室,把胡子张作霖的东北君拉进关撑局面。胡子张作霖一向野心勃勃,久萌争霸中原之心,现在正好出师有名,如今入关,怕是再让他回去就难了,中国之局势……”
“老弟果真把我曹三傻子当作傻子了!”曹琨看看江大帅,忽然噗哧一笑,“徐树铮刁猾近利,善观风色,并不难对付;张作霖嘛……哈哈,别闹了,我与张作霖处得很好,没那么严重。”
“三哥啊,”江大帅道,“我怎么您才明白呢?您知道徐树铮是怎么把张胡子请来的吗?他把北京政fu从日本订购的两万多条枪和大批军用物资,以非法手段给了张作霖,这无异于为虎添翼呀!”
“这些我都知道。”曹琨无所谓的道。都是向段祺瑞伸手要钱要武器的,没什么奇怪。
“三哥!”江大帅笑道,“您老人家太……太厚道了。您看不出来吗,段祺瑞和徐树铮在给您设圈套儿啊!”
“老弟,在北洋,谁能给我曹锟设圈套儿?”曹琨不由得欠欠身子,笑道:“段祺瑞和徐树铮他们亲自答应我,只要我支持主战,选我做副总统。哈哈。”
江大帅知道这个曹琨现在一定是在想:黎元洪、冯国璋都是从副总统升任大总统的。论能力、才干,我曹锟不比他们差,我怎么就不能当副总统?江大帅对他的浅薄和愚钝颇感好笑。
“诚然!”江大帅冷冰冰道,“三哥的才德与威望无可厚非,不过,段祺瑞的许诺是靠不住的。据有人透露,他早把副总统的位子许给张作霖了!”
“什么?!”曹锟瞪起眼,直直地盯着江大帅。段祺瑞这样的心术太可怕了,曹琨竟不自禁地打了个寒战:副总统的许若,在张勋复辟的时候,段祺瑞就这样许诺过,最后因为总总原因,落空了。
不过这一次不一样,曹琨这样自己安慰着自己,少顷,心情平复一些,笑道,“哈哈,老弟,你别蒙我,这不可能,不可能。”
江大帅情真意切地:“大帅呀,我能蒙您吗?这是千真万确的呀!他这样做无非是想让您替他卖命。胜了,他坐收渔利;败了,他排除异己。这是明摆着的事啊。”
曹锟倒吸一口冷气,“啊”了一声。
“三哥。”江大帅见他有醒悟之意,忙趁热打铁,剖陈了当前局势:“段祺瑞不惜花费这么大代价,急于把一个‘红胡子’请进关来,达到个人目的,难道还不足以引起警觉吗?再,段祺瑞最重出身门第,他人前人后经常您出身微贱,他会轻易选您做副总统吗?……”
江大帅最后:“大帅呀,您想想,他段祺瑞这样做分明是拿您当枪使,捞取个人好处。这样一来,你现在是不但得罪了直系,而且开罪了西南派呀!你看看,你在湖南出生入死,又得到了什么?”
“他女乃那个熊!”曹锟的自尊心受到伤害,吼道,“出身门第滚***蛋!老子比谁都不差!”
“三哥。”江大帅把火激起来又熄灭道,“我最推崇您这种自强不息的精神!大总统算什么?副座更不在话下,要做凭咱的能耐自己做,干吗靠他封?他段祺瑞算老几?他一个四上四下做总理的,每次不过几个月,两次攻湘计划失败,正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还给人家封官许愿?”
几句有柔有刚、明褒实贬的话,把曹锟得舒舒服服,连:“对对对,他段祺瑞算老几?还是靠自己。可是,老弟,你看段祺瑞将来可有作为?”
江大帅:“从长远角度来看,段祺瑞必败!此人刚愎自用,专权霸政,上不能使诸将诚服,下不能使万众归心;他的智囊徐树铮跟他同样霸道,久而久之,定会落得众叛亲离的下场。就现在,段祺瑞坐下四大金刚,除了徐树铮,其他的三个已经开始疏远段祺瑞了。”
曹锟想了想,却不这样看:“可是我看这次督军团会议,参加的督军、代表有十二省之多,连张怀芝、倪嗣冲、张敬尧等大将都来了,比当年徐州督军团会议规模大得多。此外,出兵人数之多也是前所未有。直隶、山东、安徽各出兵一万,奉出两万,山西、陕西等省各出五千,而且军费自筹。会议气氛也大不一样,大有同仇敌忾,与西南派决一雌雄之势。这明段祺瑞还是有号召力的。”
江大帅笑道:“大帅呀,您以为他们真心拥护段祺瑞吗?那是拥护他的钱哪!您想想,段氏出卖主权,大举外债,各省军阀哪个不是有女乃便是娘?只知索械索饷,壮大自己实力,不管钱是怎么来的。这种饮鸩止渴的做法能维持多久?到头来还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大帅呀,平心而论,您是真心拥护老段吗?”
曹锟:“我拥护他个屁!老段、徐的为人我能不知?”
江大帅笑道:“大帅,像您这样的实在人都对他三心二意,何况他人?”
曹锟心悦诚服,笑道:“哈哈,老弟,很有道理。你下去。”
江大帅作了鞭辟入里的分析:“目前,中国有三股势力——奉系张作霖,皖系段祺瑞,直系冯国璋。张作霖偏居一隅,休养生息,尚无力抗衡中原;段祺瑞表面煊赫,不可一世,但苦于手下无兵,难成大事;唯独冯国璋有地盘,有兵权,有长江三督死保,有西南派策应,是一支不可轻视的力量。冯国璋失策之处在于慕虚名而离开根据地来做总统。如今第二次督军团会议,三哥和上次一样是举足轻重。可以这样,三哥左袒而左胜,右袒而右胜。但皖胜,三哥充其量是一附庸,就像现在这样不上不下的。但直胜,三哥有望成就下一尊,号令下……”
曹锟皱起眉头,明显心动:“我承认你得有理,可是,我之前已签署主战通电,又与张作霖等十人联名胁迫冯国璋颁布讨伐西南令,我在会上唱出主战高调。如今已经和西南打了几丈狠的,撕破了脸,木已成舟,可以是骑虎难下,怎好出尔反尔?”
江大帅狡黠一笑,道:“三哥,你不必多虑,弟已想出一权宜之计……”
曹锟迫不及待地想问,感觉后面衣角被拉,回头一看是曹锳,知道自己刚刚不淡定了,赶紧大笑:“你不是我这角儿是绝色吗,请再观赏一下我另外几位角儿的表演吧!”着便拍了拍巴掌。
随着掌声,这位青衣花旦的演唱戛然而止,列翠轩西厢房帘拢一动,便听到细细的珠摇翠晃、佩环叮当的声音,十个妙龄女郎含羞带笑,怀抱琵琶款步而出,轻盈得好似柳絮抛风、浮莲戏水,排立在戏台上。
为首的女孩尤为引人注目,她粉黛淡施,娥眉轻扫,明眸传情,双目生辉,艳光照人。
江大帅也入戏的不禁叹道:“今日方知‘六宫粉黛无颜色’佳句的妙处!”
曹琨手托下巴,似乎在专心致志地品评着美酒佳酿。他一边命她们开始演奏,一边笑谓江大帅道:“老弟的鉴赏不谬,此乃七弟派人从专门搜罗来的……”
话音未落,几声清冽动脾的琵琶声如冷泉滴水般划空而起,四座立时寂然。
刹那间,列翠轩沉浸在一派仙乐之中,隐藏在曹琨内心里的烦躁、沉闷、压抑的情绪被扫除得干干净净。
一阵过门后,最漂亮的女主角移步出班,一边缓缓舞动长袖。一边轻声曼歌:
莫佛前打坐,千蹭万磨,见谁曾摘来长生果?哪堪青灯焰昏,风雨夕、暗云摇,苦读子云诗曰――消尽了年华,颠倒了岁月,去寻一梦南柯!钟鼓漏歇,馔玉尚温,恰好配琼浆金波;玉柱倾颓了,便向洛阳桥头醉卧,又猛听邙山后头,酣酣正唱王侯歌……
“丽质清才!”江大帅没有喝酒,已经醉了,击节称赞道,“三哥好艳福!”
曹锟早对坤伶看直了眼。
这也是汉口名优。她不高不矮,不胖不瘦,那好看的面庞,周正的嘴,精巧的鼻峰,玲珑的双耳,精美绝伦的身段,以及令人惊艳而**的眼睛,真是美若仙!这双眼睛往哪里一瞅,哪里便生机勃发,她人往哪儿一站,哪里便光彩照人。若不是曹锳在身后扯衣襟,曹锟不知会闹出什么笑话来。
她那扮相,气质和风采就倾倒满堂观众,那身素白淡雅的戏装,那端庄高洁的头饰,那垂在背上的一缕乌发,那挺秀白皙的脖颈,那粉红色薄底戏鞋,加上她婉约甜润的嗓音,顾盼神飞的眼神,轻柔舒缓的动作,略带感伤的旋律,嘿,绝了!
坐在曹锟身后的曹锳,早看出他三哥的心思,凑近耳畔悄声问道:“三哥,这妞儿怎么样?还没‘****儿’呢,给三哥玩玩儿?”
“你有这道行?”
“一切包在弟身上。放心,不让嫂子们知道。”
“哈哈,好,好!”曹锟笑道。
散戏后,江大帅什么时候告辞的曹琨也不知道,曹锟心猿意马的回到卧室,站在穿衣镜前梳头洗脸,修饰胡须,抻衣掸尘,左顾右盼,然后喜形于色地朝会客室走去。一进门,曹锟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名角儿。只见她怯怯地斜坐在椅子上,羞答答半垂着头,一双葱白似的纤手缠绕着一条花手帕。见曹锟进来,无可奈何地站起来,轻轻道个“万福”。她年约十七八岁,相貌俏丽,体态妩媚,头上青丝盘绕,额上刘海儿飘拂,脸似三月桃花,目如秋水澄澈,鼻正口方,明眸皓齿,既有少女的纯真,又有少妇的娇媚,像一朵顶着露珠蓓蕾初绽的花,具有国色香之貌,倾城倾国之美。曹锟早看得身子酥软,连话声音都变了。
曹锳看在眼里,喜在心上,油腔滑调地拱拱手道:“三哥,你让兄弟办的事我办到了,你怎么谢我?”
“哈哈,”曹锟拱手道,“老七,这还用吗?我一定重重谢你,一定!”
曹锟抓住她的手,揽着她的腰,抚模着她的脸蛋,:“哈哈,果然长得好,愿意侍候我吗?”
曹锳瞪了她一眼,她赶忙:“回大帅,能一辈子侍候你老人家,是奴家前世之福。”
“哈哈,这嘴真会话。”曹琨着,在她腮上拧了一把。
曹锳看了是时候,对她:“你好生侍候大帅,我走了。”
曹锳一走,曹锟赶紧闩上房门,一个饿虎扑食,把她抱起来,疯了似的在她稚女敕的脸上乱吻。她眼含泪花,忍泪含悲地任他摆布。曹锟迫不及待地把她抱进内室放在床上,给她月兑衣裳……
江大帅走出刘家花园,立刻长长得出了一口气。他觉得今晚和曹琨在这样场面谈什么国事,真是够不伦不类的,连自己这种私生活荒唐的不得了的人都觉得滑稽可笑。
仔细思忖,江大帅总感觉到曹琨不可能再支持段祺瑞主战,但对他却也没有任何暗示。
这次曹三傻子,还是有些城府。一下子总是看不清楚。
历史名人,果然没有一个是好相与的。
江大帅对官场的捭阖极为自信,但对军旅之事总是感到有些不得要领。譬如目下他就难以决断自己该如何争取主动,甚至连继续探测曹三傻子心意所属的办法也没有。
曹三傻子也不知道是真看上那个角儿,还是只是为了敷衍自己,江大帅有点搞不清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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