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之前的惯例,皇帝这样闷着头一路走,往北总要到玄武门更鼓房,往南总要到午门六科廊和内阁才止。然而皇帝这一日已经以圣躬违和的理由免了朝,又免了递牌子见人,此刻这样安然无恙地出现在重臣面前实在不太合适,崔成秀心惊肉跳地在后面跟着,见顾沅落后了几步,正想要打眼色递消息,却见皇帝一伸手将顾沅拽到身边,几乎是欲哭无泪:皇帝想心事的时候通常心无旁骛,顾沅又是入宫时候不久,只怕也不甚认路,要是两人这样一起到了内阁门口,岂不是正成了阁臣们的话柄?
他心里头不住念佛,见顾沅不知与皇帝说了些什么,两人在广福门门口停了下来,暗自大喜,自小太监手里接过黄缎棉袱套子快步赶上去,把里面的银瓶呈给皇帝:“小爷累了?且喝口水歇歇。”说着目光悄悄在顾沅身上上下一打量,“这西夹道值房里的人偷懒儿,雪怎么也不清一清?累得顾小娘子的鞋都湿了!小娘子的手腕——”
皇帝立在背风处,刚刚自银瓶里亲手倒出一杯茶水,仿佛是想要递与顾沅的模样,闻言手一颤,小银杯里的茶水倾出大半,都洒在了手上,崔成秀大吃一惊,从崔三顺手里扯过手巾过来小心翼翼地擦:“小爷可烫到了?”
银瓶里的茶水不温不凉,入口正好,皇帝无碍,也顾不得理会他,只随口道:“朕无事”,见顾沅左手腕遮在斗篷里,便伸手拉过仔细审视,皓腕上红红的指印十分清晰,让她心里也跟着一疼:“朕,朕实在没留意——怎么你伤成这样子,也不跟朕说?”
崔成秀眼力太好,嘴又太快,让自己想瞒也无从瞒起,顾沅心里暗自埋怨,缩回手安慰皇帝:“奴婢自小儿就是这个毛病,稍一用力便要留痕迹,只是看着吓人些,其实无碍的。”
“怎么能算是无碍?”皇帝看了一眼顾沅脚下,宫女的凤头履都是翘头浅口,缎面上绣花或加米珠装饰,看着精致好看,实则不挡寒不禁雨雪,只适合廊下殿里使用。此刻顾沅脚上缎面已经被雪泥污了大半,皇帝俯身按了按,触手精湿,显见里头滋味不大好受,眉毛不由自主地拧得更紧,起身回顾一周,向崔成秀吩咐一声:“让他们出来扫雪。”说着便拉着顾沅进了广福门值房。
她动作极坦然,值房内外太监宫女却都是目瞪口呆,不说皇帝,自先帝哀皇帝悼皇帝一路算下来,什么时候见过宫里正经主子对一个小小宫人体贴到这份儿上的?广福门掌事李福明跟崔成秀结拜的把兄弟,招呼值房里的人退出来扫雪,眼见小太监们干得热火朝天,后退几步冲着守门的崔成秀一挑大拇指,又指指门帘,低声跟他嘀咕:“是那一位?果然圣眷非比寻常,你小子近水楼台,看来离着高升也不远了!”
宫里头消息走得快,御前有个司寝女官得宠的消息前脚放出去,后脚一晌午就能传遍大内东西南北。崔成秀掀帘朝里瞥了一眼,两人都月兑了斗篷坐在火盆前,皇帝一手拉着顾沅的手,一手沾了御药房送来的药膏子,正笨手笨脚替顾沅上药,反手又将蓝绸子棉门帘掩住,到廊下朝着李福明无声一咧嘴,笑容里颇有些不可说的意味在里头:“什么高升?这一位可和寻常的不一样,巴结没用!”
“听说是才自经文厂挑到御前的新人?”李福明不以为然,“宫里头都传遍了,先头内务府要选司寝,不少人都不情愿,托病请假的,背地里都说小爷历来极规矩正经,这差使没兴头,也不好升发,宁愿让新来的占高枝,没成想,就这么一跃龙门,那帮姑姑大姐肠子都悔断了!”
“御前差使,还有这么挑肥拣瘦势利眼的?”崔成秀心里不受用,哼了一声,把御前总管的架子端了起来,“背地里还这么嚼舌头——好啊,你替我打听着,有这样的人就替我记下来,以后御前再缺人也跟这样的人无关,到死也不用入小爷的眼,也省得她们操那份闲心!”
李福明尴尬一笑,忙又岔开话头:“说起来小爷这一趟溜达倒也真是不巧,我自西华门口回来的时候,礼部的人正领着恭王世子在门口望阙行礼,那模样跟小爷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要是再早一炷香,两人指不定就能见上面——这一位虽是刚入京,可是论亲近尊贵,那也算是头一份,听说西华门上的人说,他们只送了个跪垫过去,一照面便是一人十两的赏格,这么大方和气的殿下真是少有呐!”
说不定皇帝就是看到了恭王世子入京的折子,才发作了这么一场,倘若当真遇上,得闹出什么样的事来?这样的话崔成秀却不敢说,只面上敷衍,李福明也不在意,见他对这一条没兴致,就换个话茬继续跟他天空海阔地扯闲篇:“才刚说——”他一语未了,忽见门帘一动,还不及反应过来,崔成秀已经拉着他在廊下叩头,皇帝朝夹道里望了望,见青石甬道上干干净净,向着李福明淡淡道:“你说恭王世子已经到京了?”
不知道刚刚那些话皇帝刚刚到底听去了多少,李福明回话的声音都颤了起来:“不敢欺瞒小爷,奴婢亲眼所见。”
皇帝撩帘前听到一句“恭王世子”,便停手听了听,此刻见他面白如纸地叩头,也不以为意,伸手拉过顾沅右手,道:“走吧!”
眼看着一干太监宫女跟在两人身后逶迤而去,李福明松了口气才发觉背上衣服湿了一片,心里头一面钦羡一面又暗自安慰,就像流言里说的,皇帝这样疏淡的性子,倘若不是会什么媚术,谁能把她迷得这么神魂颠倒,不上朝不见人的,这么手拉着手逛天街呢?
要说京里御史们写折子的速度当真不差,皇帝出去转了一圈回来,奏事女官送了三个奏折匣子过来,两匣都是关于皇帝免朝的谏书。因为是风闻奏事,故此对皇帝免朝的猜测是五花八门,有劝皇帝保重身体少喝酒的,有听说宫里选了司寝隐晦地劝皇帝节制的,有劝皇帝少嬉游微服的,甚至还有劝皇帝少参佛论道的,皇帝看得哭笑不得,索性又全数丢回匣子里,令人送给林远甄别,一眼瞥见顾沅端着茶盘进来,又不悦地蹙眉:“你手腕有伤,不能劳动——允娘呢?崔成秀呢?”
“这算什么伤?”顾沅将茶盘里的海棠红小茶盅放在御案上,心平气和地反驳,“允娘今天告假出宫,崔总管被太后传召,何况,奴婢不是本来就兼着茶水的差使么?”
按道理顾沅要事事替皇帝试在前头,皇帝进膳用茶时确实不能离开,皇帝无可奈何,拿过茶盅喝过一口,看着顾沅略一踌躇:“阿沅,朕,朕今天——”
“小爷已经说过三回了。”顾沅朝她一笑,“还要说第四回么?”
“不是,朕不知道怎么说,朕只是觉得——”皇帝蹙着眉欲言又止。突然这么赶鸭子上架地凑到一块儿,她本以为顾沅会和自己一样暗地里尴尬举止失措,可顾沅却一夜之间没了之前的拘谨小心,反而比皇帝更坦然,将种种差使应付得轻松自如。明明之前那么日思夜想,可顾沅越坦然,越亲近,皇帝便越惶恐,越焦躁,仿佛盼望已久的东西不知不觉之间走了味失了魂,让皇帝几乎担心得坐立不安。
是不是以后都是这样,她们就像那些替她更衣沐浴的女官们,再亲密默契内里也一样这么云淡风轻,到了时间她出了宫嫁人生子,就把这一段短短的相处抛之脑后?皇帝想要开口却又无从言说,只能泄气地坐在御案后头:“朕说不出来,可是阿沅,”她抬起眼睛望着顾沅,眼睛里满是无可奈何的殷切焦躁,“你和旁人不一样。”
无论是十一娘还是皇帝,都是这么敏锐且不依不饶,顾沅心底暗自苦笑,却一样说不出话来。
她知道皇帝在期待什么,也愿意顶着胡阮娘的名头,为皇帝拼尽性命,但自己入宫以来,已经受尽了旁人算计,难道真的要留在宫里,把寡母幼弟也一样牵连进来?
皇帝殷殷望着她,望得她心口发疼,拒绝的话到了唇边,却还是踌躇。忽然崔成秀的公鸭嗓自殿口传来:“小爷,老娘娘的旨意,请小爷去一趟宁寿宫。”
顾沅松了口气,皇帝没再说什么,起身出了殿。崔成秀在门口朝顾沅一点手:“老娘娘旨意,顾小娘子也走一趟吧!”
他语气里有些慌张,顾沅一边跟随他出殿一边道:“什么事?”
“恭王妃今儿进宫见老娘娘,好像也是听了端王殿下的话,说小爷宠幸狐媚不理朝政,如今在宁寿宫里头——”
崔成秀说着觉得嘴里一阵发苦:一个亲妈一个养母,争执起来,这官司该怎么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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