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四章
月下,未央宫内重重宫殿宛如猛兽静静伫立,在长安这片土地上投下巨大阴影。陈莹悄悄的坐起身来,凝视旁边沉睡的刘彻。哪怕是在睡梦中他眉头也半皱着,带出刀痕一样、深刻而严厉的痕迹。
你痛苦吗?陈莹半眯着眼睛,仿佛是在无声地质问自己的姑父和丈夫:在杀了那么多人之后?
陈莹慢慢拉起地上的衣物,她手心潮热,匕首的冷光无声闪动。她不能再等……她兄长陈巽谋逆大案日后便要审结,到时候陈家、王家、窦家没有一个人能够幸免。这些天来,刘彻对皇后一党的人大举屠刀,若不是要先停了皇后的新政、剿灭她的门生,他对陈家下手还要更早。
若是王孙公子,便是逾制;若是士子官员,便为谋逆;若是后妃女官,则是巫蛊……刘彻,你的绝情,真不必多说!
刘彻突然翻了个身,低低“唔”了一声。陈莹吓得一抖,连忙将匕首藏入枕下,她惊疑不定地打量刘彻半晌,见他沉眠,这才放下心来。她侧身去模匕首,忽然听见刘彻问:“你去哪里?”
陈莹僵住,慢慢回过头来迟疑道:“嗯?”
刘彻的眼睛熠熠生辉,那种冷光看着简直让人心寒,他逼视陈莹:“朕待你还不够好吗?这世上最好的一切朕都给了你!告诉朕,你到底依恃着什么,居然敢一辈子不把朕放在眼中?”
陈莹只觉得血液一下子冲到脑门上,而后又全部抽离,她牙关咯咯地抖起来。刘彻坐起来:“朕是皇帝,是天子!你——只有你,你这个贱女人,你看不起朕,你一辈子看不起朕!你凭什么?你以为你是个天仙?”
他扼住陈莹的脖子:“霍去病射死了李敢你知不知道?朕也想一箭射死你!多少人和朕说你就像第二个吕后,但朕不是高祖!朕不会让你来篡夺朕的江山……”
陈莹被他扼得窒息,奋力去抓他的手指,刘彻慢慢放松了手劲,充满憎恨的眼睛流露出一丝叹息,几近温柔和缓:“阿娇,看看朕,朕一辈子都被你毁了,你怎么能说走就走?”
陈莹的心彻底凉了,她知道刘彻把自己当做姑姑陈娇的替身,可她没想到,在无法杀死皇后的情况下,他竟会选择杀死自己。她是听说过的,豹子在咬断猎物喉管前,总是像对待情侣一样温柔地厮磨……
刘彻眼中杀机乍起。陈莹闭上眼睛,彻底窒息的痛苦席卷上来,直到她听见一道寒冰一样的声线:“放开她。”那人提高了嗓音,“刘彻,放开她!你怎么学得这么下作,对弱女动手!”
刘彻慢慢松开手,陈莹赶紧用眼睛搜寻她的皇后姑姑,未央宫的高窗开着,月光如同流霜一样,照着一个白色淡薄的影子。那看上去并不像真的,反而如同梦幻泡影,一闪即逝、一戳就破,完完全全的虚幻和不真实。
“你居然回来了?”刘彻用一种似悲似喜的语气说,“朕以为你——”
“死在外头了?”阿娇截口,极其不在乎地说,“世上想我死的人太多太多,刘彻,我没想到你会是其中之一。”
“为什么?”刘彻披衣而起,完全不理会缩在床角的陈莹,“阿娇,你怎么把朕和其他随便哪些人混为一谈?”
“呵,说得对。比起他们,你心思更深、手段更硬。刘彻,谁能比得上你?”
幽暗的光线中,这久违的帝后冷冷对视,都带着一种诧异不尽的意味:他居然变为这样一个中年独夫,而她竟然还是绮年玉貌一如当时!谁敢说最残酷的不是时间?
他们是不可能再沟通了。他看着她的脸,觉得刺痛,而她看着他的,觉得惊讶。这样的两个人想要除掉对方而后快,也是可以理解的吧。
然而……皇后一党羽翼已成,根深叶茂,朝堂上的青年官员十有j□j为她所用,世家大族也甘心为她驱策,既然刘彻没能赶在她回来前铲除其党羽,那一切也就变为不可能。或许,灭掉皇后唯一的契机,只有等到皇后去世,太子上位,到时候刘家人再慢慢对尾大不掉的陈家、窦家、韩家、霍家等诸家族动手。
刘彻打量着阿娇,冷酷地仔细揣度。非刘姓者不得称王,这一条不能在他刘彻手里打破,属于刘家的皇权绝不能旁落别姓——
陈莹跳起来,小声啜泣着飞快地扑到阿娇身边,阿娇用右手扶住她,但依旧被她的冲力带得后退一步。
刘彻大步向前,抓向阿娇肩膀:“你的武功呢?”他喝问。
阿娇并指如刀点向刘彻手腕上穴道,他只觉得半边手臂酸麻无力,但心里一股意念撑着,依旧抓住了她肩头。刘彻又是惊喜又是骇异:“你变为寻常人了!”
阿娇嘲讽地笑了,那声音如同薄冰一样冷:“你真这么觉得?”
刘彻大笑起来,他手指顺势上移,压住了阿娇的咽喉:“你这蠢女人,居然——”他只觉得胸口一凉,再看时,阿娇素手中拈着一支尖尖金簪,正指着他的檀中穴。她扬眉,“你可以试试,是我先点了你的死穴,还是你先扼住我喉咙。”
刘彻松手,阿娇宽大的白色衣袖拂过,她向后疾退,幽幽啜泣的陈莹跟着她跑出未央宫。刘彻看着空空荡荡的殿堂,突然自失地笑了。
是有劫数这一说的吧,否则他刘彻文成武德的一生中,为什么会出现阿娇这一名妖异呢。他的人生若是价值连城的玉璧,那她就是玉璧上生生砸出的缺口。他当然恨她,但不是因为她选择霍去病。这点理智他还是有的,物必自腐而后虫生,他和阿娇成婚二十五年却始终南辕北辙,他们之间的问题从来不是什么第三者!
如果刘彻占上风,那么就是刘彻抛弃阿娇;可现在是阿娇占上风,于是沉沦失意的人变为刘彻。咫尺长门之中,当然已闭不了阿娇。
可是一段失败的夫妻关系中不会有胜利者,有的只是落败方,和败像不那么明显的另一方。
阿娇月兑下外衣,披在衣衫不整的陈莹身上,陈莹羞愧失措:“姑姑,您怎么来了?”
“刚到长乐宫我就听人回禀,说你过来行刺刘彻。”阿娇拧起眉,“你行事也太鲁莽了些。”
两人拾阶而下,有一队侍卫拦阻喝问,陈莹羞愧得抬不起头来,这时连忙斥责对方:“你们眼瞎了!敢对皇后娘娘无礼!”侍卫们早换了新人,哪里还认识皇后,可是陈莹一向在刘彻面前得宠,她的命令他们自然不敢不听。
阿娇摇头,举步走下,陈莹斥退侍卫,拉住她哀告:“姑姑,他们说我哥哥谋反,现在父亲母亲、伯伯叔叔、弟弟妹妹们全部都被关在牢狱里,您可要救他们一救!”阿娇默然点点头。
得她允诺,陈莹全身松弛下来,眼泪这才滚滚而下:“夜茴被关在宫中暴室,卫娘娘禁足,韩大人不闻不问……姑姑,就连李延年都被杀了。”
阿娇奇道:“这和李延年又有什么关系?”
“有一次侍奉陛下的时候,他进言说希望迎回昌邑王。陛下很生气,就杀了他。现在宫中最得宠的是金日磾和韩说。”
“真是莫名其妙。”阿娇哼了一声,“卫青呢?”
“大司马大将军闭门不出,很少理会朝政之事,现在带兵的是李广利。”
阿娇的声音变得又低又沉:“……绿珠呢?”
“绿珠姐姐……牵涉到巫蛊之事,被列入流放的宫婢之中,已经不在宫里了。”陈莹越说声音越小。绿珠是长乐宫的总管,刘彻要对长乐宫众人动手,自然先拿她开刀。当日若非霍家、卫家、韩家诸人众口一词为她求情,她只怕早已身首异处。
阿娇驻足,陈莹不敢出声,默默站在她身后。夜风吹起阿娇的衣带,黯淡的月光下她宛如神仙中人,只是脸色阴晴不定,她吩咐陈莹:“你先跟我去长乐宫歇着,明日回冠军侯府,以后好好带霍嬗,不要理会府外诸事。其他人的前程——我自会设法。”
陈莹连声应是,脸上泪痕未干,忍不住破涕为笑。她一路盘算,最后才怯怯问出口:“骠骑将军他……没事了么?”
哪里还用她问,高台上的长乐宫灯火通明,如同天宫,殿前站着个锦衣玉带、英气勃勃的青年,他正望着皇后笑说:“你让我去铺床,我去了,结果一转头你就跑得无影无踪……我没这么可怕吧?”
看到他,陈莹才彻底放下心来。有霍去病在的地方就有胜利,这早已是年轻一辈的共识。霍去病的名字,就代表着荣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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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娘娘突然降临陈府,陈掌与卫少儿俱是受宠若惊。陈掌在宫中不过是个詹事,前阵子宫中乍逢大变,连卫子夫也一同被禁足,他吓得够呛,赶紧称病躲在家中。皇后本来听说是“薨”了的,这阵子突然复出,掌管朝政后宫诸事,实实在在的是个异数。陈掌自认为微不足道,卫少儿更是个糊涂到底的人,他们这个家又有什么值得皇后亲临的?
谁知皇后竟还赐下诸般珍宝,什么琉璃塔、黄金座、明月珠、千重锦、龙涎香、老参貂皮、燕窝鱼翅,种种奇珍难以胜数。陈掌和卫少儿在屋内听得面面相觑,终于内侍跑进来说:“来了!来了!”他们赶紧迎出去,在大门外道路旁磕头。
皇后亲自从辇上下来,扶起他们说:“不敢,两位免礼。”陈掌和卫少儿虽然大感荣幸,同时也觉得莫名其妙。待开筵坐下,客套言语说过了之后陈掌才试探着问:“不知娘娘对我们有什么吩咐?”
阿娇微笑说:“霍去病一向很少来你们府上,他这个人挺讲究孝道,只是脾气很倔,再加上以前和你们有些龃龉,因此才冷淡了。实则他心里面倒不是这么想的,可惜你们又不知道。所以我这次上门来,希望大家放下以前的事情,以后好好来往。”
陈掌和卫少儿对视一眼,心想果然是为霍去病来的。只是这位皇后娘娘一向是冷若冰霜、高不可攀,今天又怎么会为了这么一点小事跑来自己家中?更离奇的是,她要来说和自己与霍去病的关系,霍去病却并不在场,这又怎么说和?
卫少儿说:“母子哪有隔夜仇?何况他这次遭遇这样大的凶险,别说是我,就连陈掌也很心疼他。只是……”
阿娇说:“什么?”
卫少儿见阿娇语气温和,笑语盈盈,想到她这个师父一向比自己这个母亲更为尽职尽责,便说道:“我上个月见他,问他娶亲的事情。他说他早有了正妻了,是堂邑侯府陈家的小姐,我再问别的他却一句也不肯说。娘娘,您知不知道他娶的是您哪位侄女儿?唉,我也不敢挑儿媳妇,只是连面都不给我见一见,这、这也不大好吧?”
她语出抱怨,陈掌连忙推她一下。卫少儿自己也觉得不妥,偷偷瞥皇后一眼,却见她依旧微微含笑,并不生气。
阿娇说:“您说的没错,是该来看看您。”陈掌见她用上尊称,不由得嗔目结舌。
卫少儿却更加兴头,嘀咕道:“陈家的小姐肯定是大家闺秀,我看不看也无所谓。更教我着急的是抱孙子的事情,霍去病到现在才只有一个霍嬗,嬗儿还病病歪歪的,这哪成啊?要我说,最好多添三五个男孙,或者再多两三个孙女儿。媳妇儿若嫌麻烦,我来帮忙带!”
阿娇本来正在喝茶,这时呛了一下,终于咳嗽起来。
几人正在闲话,突然霍去病大步走进来,卫少儿连忙起身招呼。霍去病月兑了外袍坐下来,对坐在上首的阿娇抱怨:“你怎么突然来见我娘了?”
卫少儿说:“你这孩子,怎么对皇后娘娘说话也这般没礼貌?”
“哦。”霍去病不经意地说,“我和她哪用得着这么多礼?”
“真是,也只有娘娘大度……”卫少儿尴尬地笑着,阿娇颔首表示不介意。霍去病的目光和阿娇一对,露齿而笑,阿娇也情不自禁笑了。
陈掌深深觉得气氛诡异,插嘴说:“陛下出行好几个月,如今只怕到楚地了吧?”
霍去病说:“不一定。”
陈掌纳闷道:“不是路线都定好了,今年八月去泰山么?”
霍去病只是摇头,陈掌骇然,生怕自己牵涉到什么机密,于是转口说道:“那卫青跟着陛下,一时之间只怕也回不来了吧?”
“怎么会。”接口的却是皇后,她看着自己拿着茶盏的右手,轻描淡写地说,“卫青正和胶东王一起往京城赶呢,用不了几日,胶东王的军队就要开进长安城了。”
陈掌这下子再说不出话,霍去病一贯是举重若轻的作风,笑道:“所以过几日您们只管在家中安坐,没事不要出门。”
陈掌连连点头,卫少儿也是噤若寒蝉,过一会儿才小声问:“是不是又要打仗了?”
霍去病不置可否,卫少儿说:“那去病,万一开仗,为娘的岂不是又有一阵子见不到你了?你媳妇儿一个人在家安不安全,要不然让她到我这儿来住?”
陈掌说:“夫人,这些话万不能乱说。让人听到就是大罪过了。”
“母亲放心。”霍去病答非所问,卫少儿深深焦虑,紧盯着他。霍去病突然笑了起来,“我自己会当心……至于我媳妇儿,您不是已见过了?你安全得很,是不是,阿娇。”
“我哪里见过……”卫少儿犹在辩解,终于张口结舌,目瞪口呆,完全成了一个木头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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