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五章
“好了,这件事情就这么定了。”刘彻看霍去病将虎符握在手中,点点头说,“此事并不急于一时,你这几日也不要回边关,待朝议通过再说。明日随朕一同往上林苑狩猎去罢——把阿据也带上。”
霍去病俯首,剑眉掩映下的秀澈眸子流露出一丝遗憾,但还是毫不犹豫地说:“是,陛下!”
“把卫青、李广他们也叫上,韩嫣也来吧。”刘彻吩咐。“派人去和卫夫人说一声。”刚巧这时桑弘羊求见,刘彻起身走了出去。
霍去病轻轻执起阿娇的手,阿娇没吭声,静静看着他。霍去病慢慢跪下去,将阿娇的手贴在自己光洁的前额上——“师父,至少大军拔营的时候,您会来看我吧?”
“嗯。”阿娇的眼睛如同湖水一样粼粼生波,然而那波光是冷艳的,“……你现在是怎么想的?”
“我的想法一直很简单。”霍去病说,“打胜仗,驱逐匈奴,用我的方式实现你的安民理想。然后每天看着您。”
来往天地间,人是少不了离别的。霍去病走出宣室殿,看着宫墙中处处杨柳,轻轻叹了口气。
刘彻带着韩嫣、卫青、霍去病、李广、张骞等人在上林苑中追逐打猎,皇长子刘据也骑了一匹小马,战战兢兢地睁大眼睛在一旁跟随,时不时看他舅舅一眼。眼看着刘彻追逐一头野猪跑向了丛林深处,霍去病骤然张弓搭箭,射中一头角还未长出来的小鹿。
“你去把鹿捡回来,给太子托在马后面。”霍去病对一位小吏扬扬头,那人慌不迭跑了过去。
太子神情疑惑,然而一向对霍去病有畏惧之心,也不敢多问。卫青欣慰地笑了:“去病,多谢你!”
“举手之劳,哪里敢当舅舅这一个谢字。”霍去病纵马扬鞭,身影迅速隐没在树林中去了。
卫青看一眼韩嫣:霍去病和自己是一家人,如今也证明了他对家族的忠诚和肯定。然而韩嫣是否会拆穿他们?可霍去病的态度又那么笃定……
韩嫣低头整了整衣袖,对上卫青的目光时他诧异似的一笑:“怎么?我是对这些老虎兔子的不感兴趣了,大将军也不去显显身手?”仿佛突然看到刘据似的,他惊异地提高了声音,“这、连太子殿下都猎了头鹿?真是英雄出少年呀,流着卫家血的儿郎果然不一般!大将军,去吧?”他一抬袖,被韩嫣夸张声音弄得头皮发麻的卫青只得走了。
去掉一切奢华的浮文,世上的事情不过饮食男女两项而已。刘彻和一众随行人员席地坐下,将猎物用剑割好放在火上烧烤,再佐以烈酒,就连卫青都大快朵颐,霍去病却端坐着不动。
“你怎么不吃?”卫青有些奇怪。
“你不知道他。”刘彻很了解地笑了,“他跟着皇后长大,一张嘴养刁了,像今天这种食物看不入眼——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这一套,霍去病的讲究程度仅次于皇后!”
众人这才明白,再一看,韩嫣用刀子割着野味,小口小口也吃得颇为矜持。李广不以为然:“这么娇气,以后上战场怎么办?”
“你别说,还真有办法。”韩嫣兴致勃勃地笑了,“皇后娘娘给霍去病安排了十几个厨子随军,保证他吃得顺心,我还听说椒房殿那些管事姑姑们连月给冠军侯做了几十套细布衣服带着,让他穿得也舒舒服服。”
“……这真是……”这些纨绔行为完全超乎了李广的理解范围。
刘彻咳嗽一声:“朕许你带厨子随军,但休屠王和浑邪王你可要给朕拿下!”
霍去病淡淡一笑,傲气自然而然流露出来:“陛下只管放心。”
这时突然听见远远的一阵人声,仿佛还有马蹄踏地、车轮辘辘之声,刘彻皱眉问:“谁来了?”
侍卫们跑过去看了一遭,回复说:“陛下,是皇后娘娘的车驾。”
“皇后?她来做什么?”刘彻诧异,“韩嫣,你去看看。”
韩嫣应了一声,正要起身却又坐下不动了——霍去病已经站起,大步走了过去。
白色的绣鞋,白色的衣袂,翩翩广袖上绣着流云与仙人,珠冠玉带,无论再过去千年万年,她冰雪之色如故。刘彻看过去:“阿娇。”
众臣纷纷跪下行礼:“皇后娘娘。”
刘据左看右看,跟着跪下:“母后。”
是,这是刘彻定的规矩,凡是皇子公主都必须称呼皇后为母后,将皇后认定为自己的母亲,犹在生母之上——此前还从来没出现过这么严格的明文规定。
阿娇在刘彻身旁坐了下来,霍去病跟着她跪坐下来,殷勤地为她烤肉,但阿娇和她徒弟的风格倒是十分相似的:肉不正不食,脍不精不食。
“这次朕打算派霍去病为主帅,领一万骑兵。”说了几句闲话,刘彻突然切入正题,“李广、张骞都参战,大将军坐镇中央,啊?”
沉默片刻,卫青俯□去:“是。”
“阿娇,待会儿你和朕一起去看去病验兵。”刘彻笑道。
阿娇点了点头,突然指着一头小鹿问:“这是谁打的?”
“……是大皇子殿下。”刘彻也探究地望过来,一旁掌管猎物的小官心情比较激动,声音发颤。
“大皇子?”阿娇似笑非笑地看了霍去病一眼。霍去病明知道她大概是从箭痕上看出了端倪,也睁着眼睛含笑看她,阿娇偏过头去不理。忽而向刘彻说:“大皇子力能逐鹿,是为吉兆,其德其能足以担当太子之位。”
所有人都是一震,卫青更是惊异,张骞目瞪口呆,李广不可置信,就连韩嫣也是猝不及防的样子。
霍去病无聊地伸手摘下草地上一朵野花晃了两下,接着又扔到一边,过半晌才发现自己脸上笑得发酸,赶紧伸手揉揉。
“连你都这么说,看来朕真应该考虑立太子了。”刘彻说着,忽而伸手揉了揉儿子的头,“还不叫母亲?”
“母后。”刘据乖乖叫。
“不是,叫母亲。”刘彻不耐烦地说。
“母——母亲。”刘据委屈了,眼睛里含着两包泪。
刘彻嘀咕了一声:“这么文弱,刚才怎么射中鹿的?”
下午帝后两人一同去视察北边大营里霍去病的骑兵方阵,刀枪剑戟在阳光下发亮,士兵们个个目不斜视,如同一尊尊涂了油的铜质雕像。霍去病在其中随意走着,意气飞扬,像是一个国王在巡视自己的领地。
——就像是一颗闪闪发亮的明星,一下子就能照亮人的全部视野。
阿娇看着他飞扬的眉、秀澈的眼、挺直的鼻、薄唇尖下巴,突然心脏一阵紧缩。他纤长的睫毛覆盖住了眼睛,就像是那时候,谢琛在窗口远望着她,而她走出谢府,两人从此永诀。
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他就是这样随性洒月兑又品格高致的人物,一辈子也没强求过什么,可他看她的眼睛,总让她觉得难言的悲哀,欠了什么似的,甚至连这种亏欠也说不出口。
而霍去病……而霍去病,又让她体会到了这种感觉。
刘彻指着队首的一名士兵:“叫什么名字?”
霍去病高声说:“他叫赵破奴,是我的鹰击司马!”
阿娇没有走近,远远看着霍去病为刘彻指点:这一位士兵精通探路、寻找水源;这一位士兵精通兽医技能;这一位士兵通晓匈奴语……
不知道霍去病哪句话逗乐了刘彻,他大笑着拍霍去病的肩膀:“你真有些像朕,骨子里像!”
不。没有任何一点地方相似。
谢小公子。霍小公子。有的人,天生就是王孙公子,天令他们长荣不衰,他们的生命是如此耀眼,就如同流星划过天空,惊澈耀目,惊才绝艳。
“朕和去病计划过了,要打造一个紧随骑兵团的后勤辎重部,支持骑兵长途奔袭。”与霍去病一同度过了一个愉快的下午,刘彻的情绪依然是兴奋的,在马车上对阿娇说,有些歉意地问,“如今的财政,能负担得起吗?”
“有什么不能。”阿娇冷静地回答,刘彻笑了。
有什么不能,如果让他开心、让他成功、让他光荣,这一点代价算什么。就算这无异于酒池肉林,就算这无异于金莲铺地,但这又算什么。
明镜中映照出阿娇的脸庞,哪怕看向自己时,她眼中也没有任何的情感,静静地伸手取下头上的簪环。就算在上林苑,皇后的寝殿也是最为绮丽奢华的,绣着玫瑰的织锦地毯,柔软舒适的芙蓉绣塌,明珠美玉、古董陈设桩桩件件都是价值连城,主人却全不稀罕。
她拉起被子,背对着床榻正欲月兑鞋就寝,突然窗棂一响。
“去病,你又来做什么?”阿娇回头看了一眼空无一人的房间,叱问。
霍去病笑吟吟地自帘帐后步了出来,他一步步逼近,渐渐突破安全距离。阿娇向着左边一让,他也跟着往左边一扑,动作就像是瞄准了猎物的豹子。
“做什么?”阿娇不耐烦地问。
“师父……”霍去病撒娇一样地放软了声音叫,拉住阿娇的素衣罗袖,阿娇一晃神没避开。
霍去病张开手抱住了她的腰,将脸贴在她锁骨上,嗅她粉颈间的香气:“师父,我今天真高兴,我高兴极了。”
阿娇明知故问:“你高兴什么?”
“我高兴……”霍去病看着近在迟尺的阿娇的眸子,忽而一笑,嗓音低低哑哑,听得人发酥发麻,“你也瞧中了我。”
阿娇推开他,上下打量两眼,玩味地笑了:“我瞧中了你?”
霍去病这时候不说话了,只是笑,下巴微微抬起,那张精致绝伦的小脸儿上面又是挑衅又是不驯,简直要变成一种另性的、含蓄的诱惑。
阿娇的心砰地跳了一下:这孩子不得了,这孩子绝对不得了。
人家说,利剑不可近,美人不可亲;利剑近伤手,美人近伤身。
霍去病绝对就是这种带着宝剑一样诱惑性质的美人,散发着明湛湛的寒冷的光辉,可是只要是*剑*才的人,就没有不想征服的。
就算霍去病没有天生的打仗才能,凭他这一种天生的桀骜、天生的高傲、天生的贵重,也足以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阿娇偏开了目光。
“别怕,阿娇,别怕。”霍去病又一次逼近,柔声在笑,“我不对你做什么,我只是想,像小时候一样,我陪你躺着,我们说说话。你不是总把我当小孩子么,你就当我还是一个孩子好了。”
“孩子?”阿娇轻轻嗤笑,“小孩子上床睡觉,好像是要月兑衣服的。”
霍去病一下子尴尬了,他脸上难以克制地红了起来,自己也察觉了这一点,于是脸上反而更红。
“好了,出去吧,不要胡闹。”阿娇背过身,故作不耐地说,仍然是把对方当儿童的语气,“好好睡觉,懂事一点——”
玉佩撞击到地毯上,发出闷闷的一声。
阿娇回过头去,她默不作声地吸了口气。
黑发落在锁骨上,霍去病抬起头,天真地、无邪地、漂亮地、不自觉地在微笑,烛光打在他的身体上,为他皎洁得莹莹发光的皮肤崩上一层浅绯,他精致的锁骨、流畅的线条、浅凹下去的惊心动魄的腰线、在古代男人身上简直难以想象的月复肌——
阿娇恼怒:“把衣服穿上!”
霍去病无所谓地耸耸肩:“反正我今天一定要上这张床。”
“你——”
阿娇身边新近得宠的小叶在门外高叫:“娘娘!娘娘!”
“何事?”阿娇平定气息,冷冷发问。
“陛下来了,他说有事要和您商量!”
“让他先等着,待我更衣——”
“不必了,朕进来和你说句话就走。”刘彻的声音在门外响了起来,近在迟尺,屋内两个人同时变了脸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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