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七章
焉支山的主峰百花岭上白雪铺陈,辉煌的霞光从天际一直烧到雪上,阿娇的白衣被镀上隐隐的金边。她回过头来微微一笑,冰雪面容覆盖上难以形容的艳光。
霍去病竟然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阿娇说:“来得有些突兀,不过我着实有些放心不下你这孩子。这些天受伤了么?”
“我……”霍去病只觉得心跳如擂,可那样勇锐无双的美少年,能踏平整个匈奴,面对阿娇的时候却突然连话都说不出来。
阿娇莫名其妙地抬睫,她抿了抿形状优美的嘴唇,仿佛也感受到空气中难言的紧张。霍去病突然就冲了过去,激动难抑地将阿娇一把横入怀中,紧紧抱住,阿娇被他的力道带得后退一步,随即稳住,伸手支住霍去病尚且单薄的肩膀。
“师父。”霍去病的声音是嘶哑的,带着难言的干渴焦灼意味,他的唇轻轻擦过阿娇的百合花瓣似的侧脸,带来砂纸一样的磨砺感,也带来无法形容的火热。他小声说,“师父,师父。”
晚风吹过焉支山,大片的胭脂花倾伏翻卷,像是某种不知原因的敬礼。
是谁说,心已死,眼已枯,生命如同秋日的落叶,只剩下静寂、只剩下沉默。明明心还可以跳动,明明血还在不停地流淌,一下子冲上脸颊。阿娇手上加力,将霍去病推得远了一点,眼中不知为何带上难堪,她低首,又抬头,那一瞬间的姿态近乎忧郁。
霍去病悄声笑,他嗓子依旧是哑的,让人听了难受,感觉磨折:“师父,你脸红了啊。你脸红起来真好看。”
阿娇一时不知如何答话。两人的目光静静交汇着,在霍去病漂亮的眼眸里几乎掩藏着一个世界,风声如泣如诉地卷上来,遥不可及的天边像是有人在低语呢喃,这水草丰美的土地直接连接着沙漠,也连接着西域十六国,无数人在这里生、老、病、死,无数种信仰、思想、语言、文化在这里交融,可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了残阳,以及白衣广袖的阿娇,银铠红缨的去病。
阿娇抬手,挡住了霍去病的眼睛,她感觉到他的睫毛在手心中眨动。
“等等。我想起来了!”霍去病突然拉下阿娇的手,“今天我在路旁看到一种新植物,本打算晒干之后再带回长安,现在刚好给您看。”
他从战马负着的背囊里取出一支花来,阿娇看的时候,嫣红如血的艳极的花瓣,边缘是盛放而游散的,到花心渐渐聚拢成小小漩涡,仿佛女子娇嗔嘟起的红唇。
“这是玫瑰啊。”阿娇哑然失笑,“是‘红衣主教’。”
“挺好看的。”霍去病固执地擎着那一支细弱的玫瑰花,动作堪称傻气,“师父,很衬你。不是有种花叫虞美人么,我把这种花带回长安种起来,以后就叫它‘娇皇后’。”
“什么娇皇后?这名字真蠢。”涉及美学问题,阿娇不能容忍地蹙眉。
“啊,那就叫‘梦娇甜’,”霍去病思维敏捷,“反正就是形容您的,每个字都很恰当。”
“……”阿娇忍无可忍,“有个内衣牌子叫‘梦特娇’,你当心人家告你侵权。”
“什么内衣?”霍去病完全不解其意。
阿娇无奈地盯着霍去病看几眼,最后叹口气,完全放弃沟通可能,直接举步往山下走。完全不明白,两个人智商都挺高,待人处世也都堪称老练,但在一起说的话怎么会这么没营养到拉低智商。
“不如这样,就叫‘美娇袅’。”霍去病举着玫瑰花跟在后面,“这个足够合适了吧!”
暮色四合,城中归来的士兵在大口吃肉,大碗喝酒。赵破奴举起酒碗敬韩嫣:“大人,此次归去,可要在陛下面前为我们将军美言几句啊!”
韩嫣仰头喝干,哈哈一笑:“现在哪里还需要我进言,这次回去你必定也能封侯,至于你们将军,那真是富贵无极、荣华滔天啊!这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少不了我仰仗霍将军的时候——将军,来,我敬你一杯!”
霍去病端起酒碗,展颜一笑:“韩大人客气了!您才是帝后面前的心月复重臣,我要托赖你才是。”
韩嫣发怔,总觉得他话语中有未尽之意。然而霍去病已经离席将酒碗递了过来,军中都是粗豪汉子,一双双眼睛看过来,韩嫣只得一咬牙直接将烈酒吞了进去。他只觉得一线烈火从喉间直烧到月复中去,咳了两声笑道:“这是陈家出产的新酒吧?”
“拿最好的酒来敬韩大人,才能表示我们心中的尊敬之意嘛。”霍去病微微嗤笑,“这么点酒算什么,来,再倒三碗!你们都别愣着,来敬韩大人——这儿不少人还跟着韩大人打过仗吧?”
“韩将军,末将当年可跟着您打过河套……”立刻就有人赶上来接话茬儿。
韩嫣阵阵苦笑,好不容易应付过一波人,小声问霍去病:“我没得罪过你吧?这又是怎么了?”
霍去病冷锐地瞥了他一眼,故意大声笑道:“韩大人想逃席?不成,这可不成!来,碧翠,过来服侍韩大人喝酒。”
这小城中城主府里早已团团围满了当地最出色的胭脂红粉,等着伺候众位即将高升的军爷。韩嫣官职最高、容貌最美,本就是粉黛们心头所喜,现在立刻一拥而上,直把韩嫣灌得头重脚轻。
最后他扑过去直拽住霍去病的衣领:“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这么快就忘了!你还叫过我韩叔叔——”
霍去病慢条斯理地将他的手拨下来,笑得很清淡:“韩、叔、叔,侄儿想问一句,您都这么大了,为什么不成亲?”
“唔?”韩嫣脸颊薄红,眸子里朦朦胧胧的,看上去真是十足十的勾人。“……没遇上合适的。”
“什么样儿的叫合适?”赵破奴在旁边探头听着,这时候插一句。
“首先,至少要比我好看。”韩嫣大言不惭,“不然我不是吃亏?”
“这倒是。”赵破奴表示赞同,“这确实是基本的。”他瞥韩嫣一言,含蓄地说,“韩大人虽然堪称殊色,但这天下也有不少佳丽能匹配的吧?怎么就——”
“其次,她得管得住我。”韩嫣确实醉了,平时没一句实话的人开始滔滔不绝,“我是个靠不住的,而且又时不时的爱突发奇想破坏规矩,得找个一瞪眼我就害怕的,这样家里才太太平平。”
赵破奴对于这奇怪的择偶标准不敢置评,只是看着霍去病,他眸子冷了下来,嘴角讥讽地撇着:“还有呢?”
“还有……还有……”韩嫣已经到了自己找酒喝的阶段,举起金樽又是一大口,“还有,她救过我的命。”
赵破奴微微变色,旁边碧翠笑道:“韩大人这么高的官儿,难道也有人敢杀您?谁又有这样大的本事,能救您的命?莫非是皇上不成?”
“不是皇上,皇上只在旁边看,”韩嫣眼中浮上一层亮色,看上去几乎如同薄泪,“要杀我的人地位尊贵,我替她找回了失散在外的女儿,她嫌我坏了她的声名面子……皇上替我分辩,可她一定要灌我毒酒,皇上求了几句也就不再说话了,晓得没用。我当时知道自己必定是要死的了,只是跟陛下说,求照拂照拂我弟弟韩说。”
“鬼门关都迈进了,突然有个人闯进长乐宫来,一剑就斩断了灌酒人的手。那杯酒从我嘴旁边摔在地上,酒液甚至都溅在了我脸上……”韩嫣恍惚地说,“她穿着白色的衣服,看上去就像是决云气、御飞龙的姑射仙人一般。”
“她拉着我就走了出去,太后在后面愤怒地高喊,但她头都没回。”韩嫣说完,将酒壶扔在桌案上,再一看,那酒壶已经空了。“她当时说,‘他是我的人,这样的事情,不要再让我看见’。”
碧翠慢慢变了颜色,就算是出身楼兰,至少她知道长乐宫、太后、陛下、皇后。
赵破奴皱眉,对着一个士兵耳语几句,那士兵上来将碧翠拖了下去,自然是处决了。霍去病瞥一眼,皱眉不语。
酒宴散的时候已经将近半夜了,阿娇并没有睡觉,坐在榻上细细地擦剑,霍去病撩开帘子走进来,她敏锐地嗅到了酒气:“喝了多少?”
“不多。”霍去病月兑下外袍,直接坐到阿娇脚边的地毯上,将头搁在她膝上,拖长了声音说,“师父……”
阿娇表示疑问,霍去病却又不说话,她不理会:“明天我与韩嫣一起走。”
“韩嫣?”霍去病坐正了,嘴角慢慢扬起,“师父,其实有个问题我早就想问了。”
“嗯?”
“对我,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这么莫名其妙的问题阿娇当然不会回答,她还剑入鞘,准备起身:“给你带了些匈奴人的情报过来,放在桌上,既然你在这里睡,那我去别处。”
霍去病猛然抱住她的腰:“快回答!”
“你是我最心爱的徒弟,以后会成为一个非常杰出的人。”阿娇泛泛地说,看霍去病的眼神不是没有感情的——然而这种感情如此遥远,全然不能做到贴心、缠绵、柔和、热烈。
“师父。”霍去病绕到阿娇身后,手臂下了真力,箍得她不反抗就无法动弹,他似笑非笑地说,“韩嫣都可以‘是你的人’,就我不行?”
“什么?”
“韩嫣算什么?”提起韩嫣,霍去病的语气是轻鄙中带着戒备,“我又算什么?”
“你是我徒弟,韩嫣是我属下。”阿娇不耐烦地说,“别闹脾气,放开。”她手肘向后一撞,霍去病只觉得全身发麻,立刻就不由自主地软了手脚。
眼看着阿娇撩开帘子要走,霍去病心头怒气横生,吼道:“不许回长安!”
阿娇回头瞥了他一眼,那眼神是冷淡的不耐烦的,仿佛看着一个不知足的孩子——太过胡闹,大人便收回了看似无止境的宠爱。
霍去病只觉得心头一凉,突然就万念俱灰:他是太过聪明的人,所以也像一切天才一样,容易走入偏执的死胡同。
“你要是敢走。”霍去病悲愤地说,“你要是不把我当一回事,我明天就去冲击匈奴王庭,然后死在那里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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