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二章
一晚上折腾得厉害,阿娇直睡到日上三竿,她刚刚坐起身,房门吱呀一声响,霍去病端着碗鲜虾粥走进来,笑吟吟放在她床边,“吃了早饭再睡。”
阿娇骇笑,“我这辈子没享受过这种待遇。”她尝一口,滋味极佳,忍不住吃掉半碗,伸个懒腰靠在枕头上,“全身都疼。”
疼当然会有一点,可是哪里会这么夸张。她这样神情姿态,就是不自觉的娇慵。霍去病微笑,伸手把阿娇的鬓发捋到耳后,忍不住抚模她颊边白瓷一样的肌肤。
阿娇打掉他的手。
霍去病像哄小朋友:“好好好,你继续睡继续睡,待会儿起来吃中饭。”阿娇本来要发火,可是不知怎的,霍去病替她把被角掖实,她睁眼发呆片刻,居然真的再次睡着。
大概是过去这么多年,不管是身心都有太大负担。如今不管怎样,得个解月兑,下意识埋头苦睡。
下午他们出门,这附近风景绝佳,处处都可赏玩,一方小谷名叫“蝴蝶谷”的,遍地栖息彩蝶,景色殊丽。到晚上他们才乘船返回,霍去病划船,阿娇抱膝而坐,两人几乎要把几辈子的话都说完。
“我四岁丧父。”月光如纱,笼在阿娇绯色衣衫上,她伸手在柔波中搅动,漫不经心一样说,“我还记得他,他是那种所有人都称赞的完美青年,出身好,相貌佳,从小到大品学兼优,各科老师都喜欢、各位家长都欣羡……读到硕士出来工作,短短两三年就做出成绩。”
这个他,当然不会是阿娇的父亲陈午。
这段往事,她从未向任何人提起。哪怕是对紫英,哪怕是对楚留香,哪怕是对……苏摩。在那段往事里她太孤弱太贫乏,不管是因为何种原因,她不愿将那个幼小的梦昙暴露在他们任何一个人面前。
奇怪的是,对着霍去病,她并无禁忌。
霍去病凝神静听,此时万籁俱寂,只有桨声欸乃,水波如流。阿娇娓娓道来:“她当时在大学里也是出风头的人物,但凡有什么大型节目,必定请她做女主持,穿露肩晚礼服,红色高跟鞋,艳冠群芳。他们是男才女貌,一毕业就结婚,羡煞许多人。”
霍去病微笑:“有这么好的遗传,你一定更加漂亮。”
“可惜得很,我出生后两年,他患上重病。”阿娇默不作声地笑了一下,将手搁在船舷上,在乳白色月光下,她的素手看起来愈发曼妙优美。她静静说,“治病是非常昂贵的,家里钱财将要用尽的时候,他病逝了。”
霍去病握住阿娇的手,冷得像冰。阿娇说:“因为毕业后立刻结婚生子,我妈妈并没有工作,我祖父母要将我领走,她坚决不同意,于是彻底闹翻,我们母女孤立无援。”她轻轻吁了口气,摇头轻笑着说,“做人很难吧,一着不慎,万劫不复。”
“之后呢?”
“之后?”阿娇仿佛不明白似的,偏头想一想才继续说,“她试图找工作,但工资养不活我们两个人,受许多腌臜气。好在她长得美,于是很快嫁人。更可惜的是遇人不淑,那人虽然有钱,在外面却有别的人,她被人捧大的,受不了气,再次离婚。那时候我读小学。”
霍去病字斟句酌地说:“她一定非常美。”第一次婚姻为了爱情,第二次婚姻为了钱财,偏偏都能如愿,寻常女子怎能做到!
“嗯。”阿娇垂眸,她始终噙着笑意,“这次结婚,她嫁的人姓岑,已经有一子一女,这户人家有财有势。后来离婚的时候,她把我留在了那里,自己出国。”她抬起脸来,安静地说,“我蒙岑家照顾,直到可以自立。”
简简单单一句话,其间辛酸无数。太艰难太狼狈的往事,当事人不想提,因为非常没有安全感。会让听众知晓,原来看似强大的她也曾脆弱茫然。
“那你母亲呢?难道再也没来见过你?”
“我见过她一次。”阿娇回答,“后来我做律师,有一次我师父被人请去给一位名流立遗嘱,我跟随。在那里我看见她,她老了很多,但依旧美丽。那位老人想把钱财留给她。”
霍去病再没想过会有这等复杂故事,他低声说:“没想到你吃了这么多苦。”很平淡的一句话,他神情是怜惜而不过分的,他知道怎样对待阿娇。他知道她不需要倾诉,更不需要旁人的理解。她可以一个人寂寞而骄傲地活下去,不要亲人、不要朋友、不要快乐。
最开始的时候她抱着她的剑,用它作支撑;后来她抱着她的回忆抵御无边无际的时空。而现在她连剑都不要了,连回忆都可以弃置了。
她其实已经来去无牵挂。像老子一样,随时牵上一头青牛出函谷关,离开喧嚣红尘。只是她毕竟是个至情至性的人,霍去病予她深爱,她偿霍去病柔情。
“她看见我,她比我还惊讶。”阿娇沉湎在回忆中,她喃喃说出当时情景,“她先说一句,‘我的天,你竟和我长得这么像’;后来她仔细打量我衣着,又说一句,‘你比我更有办法,我放心了’。”
霍去病无语道:“这是什么话?”
阿娇无奈地笑。
“有的女人。”阿娇下结论,“她们很美,非常美,但不知怎么的,或许是命运捉弄,她们注定不会在一个地方长久逗留,一生奔波流离。运气好的,最后落在殿堂上供人瞻仰,运气差的,零落泥中任人踩踏。她们是玫瑰。”
若是红玫瑰,则注定要做朱砂痣;若是白玫瑰,则注定要做明月光。旁人怀想不置,她们沧桑无奈。
玫瑰去何处?
有谁能想到母女竟然命运仿佛。
整条河流都是星光,被船桨搅碎了,闪闪欲坠。霍去病扔下桨,强横地将阿娇拉入他怀里,阿娇眼睛睁大了,她腰身那么轻细,抱紧的时候总让人觉得心痛似的悸动。他垂下头,轻触她绯色唇瓣。
一下,又一下。
阿娇轻轻启开唇,霍去病辗转吸吮,他们深深拥吻。天上银河绵绵不绝,地上星河悠悠流淌,天地间无边的清风和明月,世上最美好的一切都在。任何一个看到他们的人都会觉得:再怎样的爱情故事,也比不上霍去病和他的阿娇。
既然是说故事,为什么她不靠在他怀里说呢。这样,她说起来轻松,他听起来也便宜不是吗。
白色的叶片船轻轻掠过水面,再没人顾得上撑它。阿娇说出一个又一个名字:谢道韫、慕容冲、云天河、韩菱纱、石观音、水母阴姬、韩王孙、原随云……甚至苏蓉蓉、李红袖、璇心、云江烟。
这些名字就像星斗一样,照亮她心扉。
她爱过谁、恨过谁,经历过怎样的失败、获得怎样的成功……
知不知道,太过丰富的经历并不是一件好事。纯洁无暇的人,她们有勇气和光辉,她们整个人是新的,毫无负担,只有愉快。可阿娇注定与纯洁这两个字无缘,她每一个微笑、每一声叹息背后都有太多复杂的含义,就连最开始王梦昙的出生,要讲起来都要回溯十年八年。
这么多过去,谁要听。
她是最有自知之明的一个人,她自始自终地沉默,不解释,不讲述,当然是高贵的,可是真的寂寞如雪。
什么是雪?红楼梦里不是说吗,好一似食进尽鸟投林,落得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这才是雪的真正含义,干净洁白,掩埋一切。
“如果这一辈子过完,我和你都死了,你是否还要带着记忆过下一世?”霍去病几乎是在咬她的耳朵。
“可能。”
“我还能遇见你吗?”
“……我想,很难。”
“我想也是。”霍去病点头,“世上很难再有像我们这么幸福的情侣。曾出现过一对也就算了,再三出现,明显不符合宇宙守恒,估计会遭妒忌。”他指一指天空。
阿娇笑坏,几乎要锤他:“守恒定律不是这么用的!”
“是吗?”霍去病耸耸肩膀,“你是好老师,所知所学倾囊相授,可惜我对这些不感兴趣。”
怎么可能不感兴趣,他连宇宙大爆炸都反复追问,曾教她难以回答。他只想逗她笑。
其实,什么容貌秀美、什么天纵英才、什么封狼居胥,这都不是霍去病真正的魅力所在。他最大的优点,无非宽容二字。他彻底贯彻君子爱人以德这个标准,他的爱情极宽容、温柔而博大,就像他的世界一样。
他坚强、潇洒、懂得、不计较,只有他,会真的发自内心地包容她全部过去,不,他更高明,他知道怎样忘却一切。阿娇信任他,就像信任自己一样,在漫长余生中他将抚平她所有伤痛委屈。
他的青春和宽容会给她巨大安慰。
夜风无尽地吹拂,恋人的呢喃声如同燕语,他温柔地凝视她,而她的手贴着他脸庞。他们再不会分开。
从前的爱,不管怎么说总有遗憾。有很多事情,梦璃不敢告诉紫英,白璘不愿告诉苏摩,宋甜儿不肯告诉楚留香。
这当然不是任何人的错,爱是一件天时地利人和的事情。
可这一次,不会再有任何遗憾伤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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