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连绵数日的雨势渐渐收止,花红叶绿,显露出亮丽丰美的光景,极为明媚。
可是,曹家酒庄里却是一副狂风暴雨将来袭的景象,阴霾满布,人人脸上神色凝重,彼此相望却欲言又止。
“该死,我不在时竟然发生了这种事?”曹伯雅相当恼怒。
一是恼怒自己在分庄时不好的预感竟然成真,二来恼怒这名青楼女子竟如此恣意妄为,不知从哪儿怀了孩子就想赖上曹家酒庄,三则恼怒醒醒那个小脑袋瓜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竟然不即刻差人通知他家中出了事,而是试图隐忍。
但是,曹伯雅扪心自问,最后不得不承认,其实他最恼怒的人是他自己。
如果当初他不曾去过青楼妓院,那么这种外头的女人挺着肚子上门找元配认子嗣的烂戏码就不会发生了。
唉,千金难买早知道。
“大庄主,您现下打算怎么做?”情况非同小可,李总管不得不踰矩地问。
事情关己则乱,曹伯雅许久之后才回神,有余裕思索整桩事件的来龙去脉。
他知道,这桩“家务事”若是处理不当,后患无穷。
半个时辰后,领受曹伯雅紧急密令的李总管很快的离去,曹伯雅则待在书房里继续安排接下来的事。
接着,被召唤进书房的是在酒庄中年资颇深的长工、仆妇,之后则是大丫头、小丫头、小僮和小厮等等。
“喂,大庄主是不是要你禀报,他不在的日子里你周遭所发生的事?”一名小厮朝刚离开曹伯雅书房的一名同伴问道。
“是啊。”
“而且是不论大事小事、要紧的事、无关紧要的事都得全盘说出来?”
“是啊。”
“那就跟我一样嘛!我跟大庄主报告了足足两刻钟,口都渴死了!”
“那你还不去灶房喝点茶水?”
“不用去了。我才从灶房回来,几大壶的茶水都被前面的人喝光了,新的茶水还在炉上煮呢。”
一直到入夜掌灯时分,这询问的阵仗才告一个段落,曹家众仆皆口干舌燥,在灶房门前排队等候茶水煮好。
因此,他们无暇注意厅堂的动静、川廊的动静、庭园的动静,以及各厢各房的动静。
待夜阑人静,夜露渐凉,踏着夜色的曹伯雅心情沉重,步履缓慢,仍坚定地朝醒醒所在的厢房走去。
终于,他来到了厢房外,毫不意外的看见厢房里透出幽幽的灯光,听见里头传出细细的啜泣声。
他停下脚步,伸手欲推开房门,却在指尖即将碰触到门扉的刹那犹豫了。
他在害怕?是的,他怕推开房门进去,看见了醒醒那双哭得红肿的眼睛,或是朝他张望的幽怨眼神。
生平第一次,他怯懦地将手收了回来。
房里,醒醒不知道自己这样哭了多久,她哭得好累,却一点都不想睡。
她有气无力地趴在桌上,脑子里原本十分混乱,慢慢地才又开始从头细细思索这桩已经发生的闹剧。
说是闹剧,确实不为过,从红曲姑娘大剌剌登门来要求曹家酒庄给她与月复中孩儿一个交代,这桩闹剧便已开始。
起初,她还极力容忍,让红曲姑娘一人独唱大戏,她并不想应和,但直到最后,她还是忍不住出面与对方杠上。
表面上看来,是她这个为人主母的挺身扞卫家中的奴仆,也为自身博得一声好主母的美名,但实际上她自己知道,并不是那么一回事。
她只是忍不住了而已。
当红曲姑娘再度出现在她面前时,她便忍不住想起她与曹伯雅成亲前的那幕光景——酒醉的他偎在红曲姑娘身上,香车美人伴着他回家。
她一边说服自己,应以大局为重,让红曲姑娘以来客身分住下,一边又心口高悬,生怕曹伯雅回来后若果真眉开眼笑地认下这桩风流债,届时她又该如何是好?
忍不住、忍不住、忍不住……她为什么要忍住!
偏偏就在她满月复的委屈和忧思愈堆愈多,即将要从心口满溢之际,曹伯雅回来了,她还眼睁睁看着红曲姑娘抢先一步朝他投怀送抱,教她那时再也忍不住放声痛哭。
痛哭之余,她羞愤难当,这才是她就这么在众人面前奔回厢房不肯再出来见人的真正原因。
现下,总算恢复了理智的醒醒,愈想愈觉得无地自容,根本不敢出去面对众人以及自己所闹出的闹剧。
可是,难道她一辈子就要这样躲在房里?不!她又没有做错任何事,为什么要躲着不见人?当自己是瘟神吗?
总算想通这个道理,醒醒咬唇踮足,怯怯地走到门前,犹豫地打开一道门缝。
她本来是想,现下这么晚了,人们应该都已睡去,她也许可以去庭园里散散心,让思绪更清楚些。
只万万没想到的是,才打开些许门缝,一道身影便映入她眼帘。
那道修长身影独立在夜色里,此时星光稀微,却异常清楚地照亮他那双眼睛。
深邃的眼眸,一瞬也不瞬的往她的厢房门口凝望着。
醒醒呼吸一顿,才刚开了道缝的门扉又重新合上。
她的心儿怦怦直跳。她方才看见谁了?不可能!曹伯雅怎么可能守在门口,彷佛存心等候着她?
可是……情难自禁,门再度悄悄开启,醒醒露出半张脸,双眼自然又与门外的人相望。
曹伯雅的双眼还是一样深邃,更吐出若有还无的叹息。
醒醒心跳加剧,想再度合上门的小手却无法动作,心中一阵酸涩,整个人几乎瘫软。
她心神荡漾,招架不住他那双深浓含情、坚定却又轻柔无比的眼神攻击,简直要就要晕过去了。
曹伯雅走上前,停在门前一步之遥,缓缓启口。
“对不起。”
泪水已经哭尽的双眼此时又再次发热、泛红,醒醒不得不重重咬住下唇,以防自己真的又哭了出来。
“对不起。”他再次轻声道,甚至弯腰行礼致意。
不,她才不会这样就被他打动!醒醒很想转开头,命令自己绝对不能心软,只是,别说是教自己不能心软了,她连头都转不开。
“对不起。”曹伯雅三度致歉,接着砰一声曲膝下跪。
见状,醒醒大为震慑。男儿膝下有黄金啊,他这一跪,可是认为她比黄金更重要?
像是洞悉她惊疑不定的想法,曹伯雅再道:“你是我这辈子唯一的珍宝,就算是这世间上所有的黄金珠玉,或是所有无价的美酒,统统加起来也不值你一根青丝。”
醒醒屏住了呼吸。他的话真是太动人了!她该当真吗?她会不会再受到伤害?
“对不起,我无法为成亲前的风流债找借口。做错了就是错了,但这错误的报应理应是我自行承受,不该连累你,害你受到不必要的羞辱与伤害。”曹伯雅说完,便欲向她磕头。
“不要!”醒醒吐出前所未有的激切呼喊,往前跨步伸臂奋力欲拉他起身。“不要!不要!”
曹伯雅一方面顺从她的意思起站身,一方面又怕她太过激动,双手及时握住她的小手,再顺势将她整个人拥入怀里。“对不起。”
“呜……”那激切的吼叫所彰显的怒气下尽是心痛及委屈,醒醒忍不住再次出声哭泣。
“醒醒……”曹伯雅叹息呢喃,轻轻唤着她,一遍又一遍。
他的低唤胜过千言万语,声声直叩她的心扉。
“呜呜……你不要这样叫我!呜呜……我不原谅……我不原谅你……呜呜……”最后,醒醒还是败给了他的柔情。“你怎么可以这样!怎么可以!呜呜……”
曹伯雅伸手掏捧着她的小脸,极其温柔的吻上她的小嘴。“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这一头,曹伯雅与醒醒两人已然和好如初,那一头的红曲姑娘却什么都不知情,自信满满的等着母凭子贵。
托腰挺月复,红曲姑娘大剌剌地在客厢的院落中晃来晃去,无视那些丫头们的存在,一心盘算着自己能够从曹家捞到多少油水。
只是说也奇怪,曹伯雅自从沉着脸请她待在她目前居住的院落,派数名丫头轮流监视兼服侍她外,就没了下文,这实在出乎她意料。
她很清楚,一般富贵人家或许不容许她这种风尘女子进家门,但孩子还是要的,难不成他是打算在她把孩子生下来后再赶走她?
那可不行,要走好歹也该拿了笔钱再走。
没办法,靠山山倒,靠人人跑,还是靠自己……的钱最好!红曲姑娘不知想到了什么,脸上露出一抹美艳又哀愤的冷笑。
“打扰了。”李总管走入院落,出声唤道:“大庄主请红曲姑娘到厅堂去一趟。”
过了这么多天,终于等到了!“奴家这就过去。”
红曲姑娘刻意打扮一番,倍显美艳绝伦,姗姗来迟地走进厅堂。
哟,里头人还真多,除了坐在主座上的曹伯雅与醒醒,一个个大丫头、小丫头簇拥在夫妻俩后方,一双双怒目均朝她瞠视,长工、僮厮亦厅里厅外站了一圈,仆妇、车夫等则守在更外侧。
人多示众吗?红曲姑娘自然不是省油灯,在主座前停下脚步便盈盈福身行礼。“奴家见过相公,见过姊姊。”
“红曲姑娘太多礼了。”曹伯雅偕醒醒立刻起身回礼。
红曲姑娘笑容一僵。可恶,这对夫妻干嘛不乖乖接受她的大礼就好了?就这样默许她以一个小妾的身分入曹家门嘛。
曹伯雅与醒醒彼此互望一眼,客气但坚决地站着,坚持请红曲姑娘在客座坐下。
“都是一家人了,奴家想坐得靠近相公一点。”红曲姑娘朝曹伯雅嗲声道,得到的却是他一脸有礼却淡漠的神情。
“来者是客,红曲姑娘请坐。”
“哎哟,就说都是一家人……”
“请坐,红曲姑娘。”曹伯雅又重复了一遍。
“相公何必这么冷淡?我说主母,你也说说他嘛。”
“请坐,红曲姑娘。”醒醒也跟着道。
哟,这对夫妻还一搭一唱?红曲姑娘眼见卖乖讨不了好,只得悻悻然地坐下。
曹伯雅与醒醒这才跟着坐回主位上。
接着,曹伯雅径自与醒醒聊了起来,一下子谈天气,一下子说起时下的轶事,醒醒更是时而发问,时而附和,在曹伯雅要她针对某些事提出意见时,也很认真地说出自己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