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数珠越来越滑了,只是香味似乎淡了许多。也难怪,不知不觉已经几十年了。”沈老太爷把玩着手里的一串胧香木的数珠,一颗一颗数着,数完了凑到鼻子边儿轻声道。他手边的锦被上还放着另外一串数珠,同手里的那一串一模一样。
沈弥章听了这句话下意识地抚住了自己的手腕,那里原本也有一串一样的胧香木数珠,只是到了中年之后他发福的实在厉害,那珠子勒的手腕很是疼,便取下了。本想再重新穿过,但这几串珠子都是娘亲亲自穿的,拆开有些不好,况且他金石玉器还戴不过来,这不甚名贵的陇香木便只能作罢了。沈家毕竟是豪富,戴这么个东西出去说不定会被人耻笑。
“一共是三十颗,除去三颗隔珠,还剩二十七颗。你和老二、老三、老四都是每人二十七颗,一共是一百零八颗。”沈老太爷不住地念叨,一双已经有些浑浊的眼睛已露出迟暮衰迈之色。看来两个儿子的死还是给了这个重病的老人不小的打击,满脸的疲态与老态已经超出了他这个年纪应有的神色。
“还记得爹给你这珠子时说过的话吗?”
“是。爹说过这是祖上传下的,哪怕沈家子孙有一日潦倒落魄到需要流落街头,这珠子也绝对不能变卖。”沈弥章忙道。
“你记得就好。”沈老爷子猛然地咳嗽起来,“总算我不白费这一场工夫。”
“爹的教诲弥章自是不敢忘记。”沈弥章忙掀衣跪下,垂首道。同沈献章相比,这位大爷自然是更知道如何谦谨恭顺。“只是这次的事我不是太明白爹的意图。纵然爹有心将沈家酒榷传给我,我自然会善待几位弟弟,您又何必……”
“善待?哼!”沈老爷子听了这话冷哼一声,打断了沈弥章,声音满是冷酷和无情,“我不过是略试了试就有人等不及要出手杀人了。你还想善待?只怕现在死的就是你了!”
“是。”沈弥章听了爹的厉喝额上冒出汗来。方才二弟的死状又浮现在脑海之中,当爹派人匆匆忙忙把纸条送到自己手里时他还不相信二弟已经死了,等赶到书房看到尸首时他才相信这一切。还不及恐惧,只能按爹纸条里的指示用二弟的手指蘸了些墨写了个“禾”字,又用账本盖了起来。他起初完全不明白这么做是为了什么。及至刚才爹把他叫入房中。告诉了自己他的想法。
沈老太爷自然是知道自己的这三个儿子都有多大的本事,如果自己死了,偌大的家产迟早会姓霍。而自己的这三个儿子中。老三自是不用考虑的,先不说他极宠爱自己的这个老婆霍芷秋,这位三爷现在只怕连自己家有多少酒窖酒庄都说不清楚。老大和老二虽然比沈志章强些,还不时关心一下酒榷经营,但却也差强人意。
老大沈弥章面善温和,人缘好城府深,沈家同官府还有其他酒榷打好交道靠得全是他。但却没有大担当,目光短浅,尤其是缺乏做大事的魄力和胆识。老二沈献章则是直率果敢。脾气很是爽利,敢闯敢干,很是有想法。但心狠口毒,犯了生意人的大忌,凡是同他打过交道的生意伙伴,没有不来老爷子这里诉苦的。两者相较。沈老爷子觉得宁可让老大守着沈家止步不前,也不要交到老二手里,否则自己费尽心机从嵇家夺回的酒榷,极有可能会因为他的激进而毁于一旦。
而且如果真的把家业传给沈弥章,老三、老四自然都不是问题。沈献章一定不会服气,这个儿子心狠手辣,什么事都会做得出来。而霍芷秋自然也不能甘心。沈老太爷早就怀疑府中的事是霍芷秋捣的鬼。
“我这辈子没做过什么让自己后悔的事,唯一一件就是让你三弟娶了霍家的这个女儿。”沈老太爷嗽喘的满脸通红,又狠狠砸了一下床板,宣泄心中的愤懑。
“爹真的觉得凶手是三弟妹?”沈弥章试探地问出了心中的疑问,“可是看着不像啊,三弟妹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嫁入沈府之后又一向勤谨和善,寻常看着也不像有那么大的野心,也许是爹误会她了。”
“误会?那些复仇的书信都是霍芷秋发现的,也是她一直在说有嵇家的人来府上复仇,这一切一切的事都是她说的。后来月白霜天被人投了毒虫,这批酒都是她负责的,后来这件事又被她顺利解决。凶手不是她又是谁?”
“可她自己的孩子也死了啊?她总不会连自己的亲生孩子都杀死吧?也是她请的捕快来查案不是吗?”
“这就是她的聪明之处,先一步成为受害人,就能洗清所有人对她的怀疑了。而且她的孩子不过是个不到周岁的婴儿,死的是不是她的孩子,其他人也是看不出来的。再说不过是个小小婴孩,若是她并不喜欢这孩子,杀死也不是不可能。你三弟宠她珍如宝,可在霍芷秋眼里也许并不喜欢他。”
“如果真是这样,那三弟妹的心机未免太重,心也太狠了些。她竟真有这么大的野心,想吞掉整个沈家?”
沈老太爷重重叹了口气,“不是野心,是仇恨。”
“仇恨?”沈弥章很是惊讶,这个三弟妹以前家里虽然也算富裕,但也不过开着个首饰铺。生意也全靠着家传的点翠功夫才算维持下去。霍芷秋出身如此,若不是有着倾城之姿,也不可能有机会嫁入沈家。她应该感激涕零才是,所以她进了沈家之后才会尽心维持,又怎么会恨呢?
“霍芷秋其实并不是霍家的女儿,她是被霍家收养的,本应该姓嵇,本名叫做瑶迦。”
“嵇?爹的意思是霍芷秋是嵇家的后人?”沈弥章现在的疑惑更甚于惊讶,他万万想不到霍芷秋嘴里一直寻仇报复的嵇家人竟然就是她自己。“嵇家当时不是被满门抄斩了吗?”
“自然是有人买通了行刑官,赎了这丫头的命出来。”
“那爹您是怎么知道霍家收养的这个女儿就是嵇家的后人呢?又是为什么要让她嫁给三弟呢?这不是引狼入室吗?”
“我当然知道霍芷秋的身份,而且那个把她的命买回来又送到霍家收养的人就是我。我方前说的后悔也是这个意思。”沈老太爷怔怔地望着床边的炭盆,那里红彤彤的炭火烧得正旺,自己要是能像这盆炭一般这么红火旺盛的烧着该有多好。命还长久的话,很多事就不必如此了。
“爹为什么要这么做?”
“当年若不是我用了些非常的手段。嵇家的酒榷地位是不可能会落到别姓手里的。嵇家之所以能够独霸多年,就是因为他们家独一无二的珍酿……”
“青山贯雪?”沈弥章抢着道,这酒他听不少酿酒师傅说过,是嵇家当年上贡内廷的御酒,他也曾见过那么一小坛。主人家是朝中一位高官。家里的那坛青山贯雪还是帝君钦赐。
嵇家被帝君灭门之后,这青山贯雪自然是无人再酿得出来,就连沈家人自己也承认月白霜天同青山贯雪无法相比。嵇家是因为欺君被问的罪。而且帝君震怒,命人砸碎了宫中所有的嵇家贡酒,宫外就算有人拥有此酒的,也不敢私藏,都毁掉了。这高官两朝元老,又嗜酒如命,家中的青山贯雪自是保下了。一直收藏甚紧,沈弥章也是借别人的光得以一见,连酒封都不曾打开闻过味道。此时爹一提起嵇家的珍酿他自然就能想到这个。
“正是。青山贯雪酿制方法只有家中嫡子女才知道,它的整个酿制过程也没有一个外人参与,所以从没有一个人知道这酒是如何酿出来的。帝君气急要处死嵇家全家,但我却知道这个秘方一定要想办法弄到,否则沈家的酒榷很快也会要改姓。只有握有越来越多的酿酒密技,沈家的地位才会越来越稳。所以我才要救回嵇家的一个孩子。她的手中一定握有这个秘密。”
沈老太爷下意识地抿了抿嘴唇,喝过青山贯雪的人一辈子都不会忘记那个味道。如果无法再酿出这酒,只怕自己会死不瞑目。
“她有秘密不是就也会有仇恨吗?嵇家出事的时候三弟妹已经不算是个孩子了,你即便是将她救出来,她不恨沈家吗?还会告诉沈家秘密吗?”沈弥章觉得老爷子一定是提前老糊涂了。竟想出这样的办法,连珠炮般地问。
“一来沈家只是代替嵇家成了酒榷,并不代表就是沈家害了他们。外面的流言归流言,并不是所有人都会相信。而且,不知道是不是连上天也帮助沈家,嵇瑶迦面对家族重创,父母身死竟得了重病,一直昏迷不醒。我在鬼门关前救了她的性命,本是打算逼问她青山贯雪的秘密,可谁知她醒了之后竟将自己的身世忘了个一干二净。完全记不起自己姓甚名谁。我索性便将她送到霍家,又不断去探望,让她知道我是她的救命恩人。顺便试探她有没有恢复记忆。渐渐的嵇瑶迦便对我很是信任,后来我便时不时带她到酿酒坊来,她是表现出一些很熟练的酿酒技艺,但却怎么也酿不出青山贯雪。过去的事她忘得似乎很是干净,直到现在也没有想起来。”
“爹就让她在霍家不好吗?为什么又让她嫁给三弟?”
“我不能允许她一直留在别人家,万一哪一天她想起了过去,我就没办法把我她了。所以便让她嫁给了你三弟,但没想到她没有想起青山贯雪的秘方,反倒慢慢记起了自己的身世。”
“您怎么知道?”
“从那封信恐吓信送到沈府开始,我就知道。嵇瑶迦想起了自己的过去,她不止要杀掉沈家所有的人,还要夺回整个酒榷。”
“那爹为什么不直接拆穿她呢?还放任她杀了二弟和四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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