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14日夜
整整一个上午我都坐在z出版社的编辑室里看稿,这是一个三流武侠小说作者写的一部武侠稿子。我看到这个作者在瞎编明史,心里就觉得好笑。吃午饭时,我想我可以把这部稿子给大路书店,反正这是鬼扯腿的稿子,读读一笑而已。我可以在中间捞点好处费,既可以吃书老板,又可以吃作者。这么想着,我拨了大路书店的电话号码。对方是徐红。
李新呢?
他陪云南出版社的一个编辑吃饭去了。
你们黄老板在不在?
他也陪云南出版社的编辑吃饭去了。
我手上有一部武侠小说书稿,写得惊心动魄的,有点金庸的味道。
那我什么时候来拿稿子?她问我。
我不知道是不是该把稿子给她,我想我一旦把稿子给她,稿子就很难回来了。我还没跟作者商量。我说:不要急,我只是把信息告诉你。
哦,我很高兴。她说。
晚上我们一起吃餐晚饭吧?
她说;在哪里?
我听出她的声音很高兴,我说:橘子洲头怎么样?
行,她说。
我觉得浑身是劲,仿佛身上一下陡增了使不完的力量。整个下午,我是在期待中度过的。我居然有一种期待心理。这种心理真是久违了,好像一个远离大海的人突然看见大海而心潮澎湃一样。每天必到的五半点钟,终于迟缓地来了,来得腼腆和羞涩。我心里有一种不安,仿佛不是去干一件光彩的事。我向通向橘子洲头的支桥走去,我在桥这边就看见了她。她站在支桥出口的一旁,脸冲着湘江。她着一身黑连衣裙,身材颀长,胸脯挺挺的,给人一种青春焕发的形容。美丽的女人总会给你很多东西,使你觉得春天就在你身边。
你好漂亮,我说。
女人爱听赞美话。漂亮女人的耳朵就是为赞美的语言而存在的。赞美是清泉是山风,它让人感觉舒服。她一笑,那种笑容因年轻而很自信。你很会恭维女人,她说。
很多年以前,新中国的第一代领导人**年轻时,曾坐船到橘子洲头,在一片橘树林旁踱步,且作了一首这样的诗:**寒秋/湘江北去/橘子洲头……现在的橘子洲头当然和当年**来橘子洲头上漫步思考中国的命运时已是两回事了。那时的橘子洲头也许是农民的一片橘园,现在的橘子洲头已弄得像一个公园,充满商业气息。一些惟利是图的人利用这块宝地发着小财,开着这样那样的小饭铺。我们走到一株法国梧桐树下的一张小方桌旁坐下,坐在这里可以看见湘江滚滚北去,可以看见对岸市区的一派灯火。
湘江在湖南是一条大河,此刻一派平缓地向前流淌。也许它在湖南的大地上已流淌了几亿年。它贯穿整个湖南,流向洞庭湖,入长江,最终流入太平洋。一只载运着红砖的货船驶来,马达声被河风吹来,在我们耳畔嘟嘟嘟地响着。河的那边是喧闹的长沙市,那一片天空明显呈灰色,那是城市排放的污染所致。天色还早,天空还很明净,蓝天,白云上染着夕阳的红晖。一会儿后,我看见半边月亮升上了天空,苍白的,像一个病妇的半边脸。夜幕还没降下来,但月亮已经出来了。看见月亮吗?我指着月亮让徐红看。
太阳还没落山月亮就出来了。
月亮每天出来的时间、形状和颜色,没有一天是相同的。我告诉她,我在农村里长大,那时候没事就喜欢看着天空梦想。所以我对月亮有很深切的感受。
她瞥着我。
我在城市里呆了十二年,但我身上还没蜕去农民那层皮。
不,张老师。你如果不说你是农村里长大的,我真的感觉不到你是乡下人。
乡下人这话让我不畅快。我就更加损自己一句:我是个乡里宝。
她嘻嘻一笑,张老师,我听李新说,你是个聪明人。听说你还考取了博士?
有这回事。
你怎么不去读博士呢张老师?
我老婆有病,所以想了想还是没去读。
什么病呢张老师?
精神病,我终于把老婆的病向她说了。我忍了很久,但还是向她透露了。我又说:当我考取博士时,我蓦地感觉她患了精神病。她变得很不正常,目光呆滞,睡觉不着,一个人可以毫无缘由地大声怪笑。我很痛苦。我要是去读博士,她又怎么办?再说女儿刚生下来,我跑到北京读博士,能安心?
她看着我,目光里充满了好奇和疑问。那你现在还爱你妻子吗?
我爱她也是白爱。她活在另一个世界里。
你爱你女儿吗?
很爱。
你对你没去读博士后悔吗张老师?
还有什么好说的,已经放弃了就不去想了。
我们说着这些,菜上桌了,吊在树枝上的电灯亮了。夜幕降临,星星散布在一片深蓝的天上。月亮变成了柠檬色。我们吃着菜,说着话,时间在一点一点地逝去。我们从家庭谈到人生,从人生谈到爱情,从爱情谈到学习和追求。我说,她提出她的思想,我修正她的思想。我偷偷看着她的脸蛋。她的脸儿在月光和灯光交织的光线下白白的,五官模模糊糊的,看上去很美。我想人不能太贪,也不能有过多的要求,要求过多是煎熬自己。我这个年龄对什么都应该冷处理,千万不能跌入爱情的旋涡。我们能在一起吃饭是一种缘分。我说。
她举脸望着我,似乎在揣度我说话的含意。我又说:认识就是一种缘分。
那是。她淡淡地回答。
河的对岸,房屋的形状已经消失,只有灯光在闪烁。黑夜统治着这个世界。黑夜总要把这个世界占领一番,然后才凄然离去。我望着星空,天空深灰色,一派神秘。
6月17日下午
《黑铁刀》的作者笔名朱马。他在稿子的后面留下了传呼机号码。这天上午,我坐在桌前又翻着这部张飞打岳飞打得满天飞的武侠小说,拨了传呼机号码,想见见这位新派武侠小说作者。不一会,电话响了,朱马回话了。你是朱马么?
我就是,对方愣了下回答。请问你是谁?
我是z出版社的编辑。你的小说我看了,我说,写得还不错。
朱马连忙说:谢谢谢谢谢谢。
有空吗你?
我有空我有空。
那你来一下出版社,我在小说编辑室。我放下电话,想想朱马那种激动的声音就断定他是个年轻人。十点多钟,一个衣着马虎的年轻人拘束的样子走进了办公室。他戴副眼镜,一张脸尖尖瘦瘦且苍白,体现出一副营养不良的面貌。我找张逊,他小声说。
你是朱马?
我是。
坐坐,我笑了,心想这个人很好搞定。
我为他泡杯茶,坐下来继续打量着这个年轻人。他大约二十七八岁,剪了个莴笋头,脸上有些稀疏的胡茬。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包还没开的白沙烟,他在忙着撕开亮纸。他递了支烟给我,又起身替我点燃。这一切动作都有巴结之嫌。你是哪里人?
他回答我:益阳人。
我心里更踏实了。你这部武侠小说写了多久?
半年。
稿子有三十八万字,厚厚的一大叠,是用钢笔写的。那写得蛮快吧。
哦,我也不晓得快不快。反正想到哪里就写到哪里。朱马说。
事先写了提纲吗?
没写提纲。但在脑壳里想了很久。
我开始攻心。这部稿子要在我们z出版社出是不可能的,我们z出版社还从没出过一部武侠小说。z出版社只出纯文学小说。我看一眼朱马——年轻人举着一双期待的眼睛望着我。如果你想让小说出来,就得找别的出版社。
朱马失望的形容哦了声。
你在别的出版社有熟人吗,小朱?
没有。
你认得一些个体书商么?
我一个都不认识。
我又踏实了一分。他不过是埋头在家里写东西,这样的人好打发。这样吧,我给你找一家出版社出,但稿费很低,像武侠小说,最多是二十五元钱一千字。你看怎样?
行行行。
小说我看了一遍,除了一些错别字,写得还是不错的。我见他一脸悲哀相,一不忍心又表扬了他一句。你读了大学吗?
益阳师专数学科毕业。
你是学数学的?
五年前,我毕业被分到一所乡里中学教书。那个地力相当闭塞,校长就是土皇帝。你不巴结校长,校长就整你。我不小心得罪了校长。校长在学校里孤立我,我就出来了。
那你现在搞什么工作?
没工作,坐在家里写小说。
哦,那很不容易。
我吃我老婆的工资。朱马说,我老婆在一家外贸下面的公司工作,工资虽不高,但奖金总有一些。所以日子还勉勉强强过得去。
你有小孩吗?
暂时不想要,朱马说。
我们谈了很多话,没话找话地说着。吃中饭时,朱马硬要请我吃中饭。我们走出z出版社,走进一家有空调的餐厅坐下。朱马要了六个菜,他说六六大顺,吉利。吃饭时,我了解到,朱马因实在没别的事情做,便想起了写武侠小说。我丝毫也没有当大作家的梦,写武侠小说也当不了大作家,他向我表白,我只是没事干,于是就写了一部武侠小说。
那你还可以写。
我又有了一个新的构恩,朱马说。
我让他谈,他马上拉开了话匣子。我很感兴趣地听着,心想这个年轻人就是我的财神爷。我说:那你慢慢写。这部小说要多长时间写出来?
如果我安心写,三个月。
那你写吧,我负责帮你找出版社。
为你这句话干杯,朱马举起了杯子。
我们碰了杯,喝了。
吃过饭,我们分手了,我回到办公室,打了个电话给李新,让他来看这部武侠小说稿。三点钟,李新骑着摩托车来了,要把稿子带走。我只肯给一半稿子。李新说:你不相信我?
不是我不相信你,是作者这样要求。我骗李新说,我也要对作者负责。你先拿一半去看,看完了,有兴趣,再来我家拿另一半。我会把这一半带回去。
李新说:你他妈的。
在这个世界上,对任何人都不能完全相信,假如你完全相信,吃亏的就一定是你。历史就是这样写的!对任何人都要防一手,这就是我翻看《史记》的感悟。历史上很多忠臣和很多仗义疏财的人都被玩弄了,所以《增广贤文》上讲得好:防人之心不可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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