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20日随感
刘小专的精神病时好时坏。好的时候,她的思维是清醒的,看上去跟正常人一样。坏的时候她的思维在另一个世界,那是一个奇异且混乱的世界。在那个世界里,一切都是骚乱的含侵略性的,惟有药物才能帮助她把那个世界清除出她的脑海。刘小专的精神病表面上并看不出来,只要她不中断服药,她就能跟你正常交谈,能回答你很多问题,也能提出很多问题让你回答。但是一旦停药,魔鬼就会深入她的心灵,在那儿捣鼓,迫使她失眠,让她在夜深人静时清理白天里发生的一切,然后让她发出怪笑,笑得令我不寒而栗。我很痛苦。你实在不应该得精神病,你怎么会得这样的病?
我没精神病,我只是睡不着。
刘小专从来就不承认她有精神病。
刘小专的精神病是怎么得来的,我始终没法明白。刘小专的精神病来得有点蹊跷。追溯过去,好像也没谁伤害她,要伤害她也就是学校领导伤害过她,而那种伤害也是出于无奈。刘小专在一所中学教语文,但她很不善于管学生的组织纪律,以致上课时教室里闹哄哄的,还影响到隔壁教室里的老师上课。教育主任批评她,校长批评她,说她连一堂课也上不好。终于有一天,学校领导把她从教学岗位上拉下来,让她去教务处刻蜡纸。那以后,她沉郁下来了,也许这就是她得病的病因。这个病因似乎太微不足道了,但对于一个脆弱又死要面子的女人来说,也许却是很重大的打击。语言是很伤人的,是锐利的武器,它能直接刺伤你的心,破坏你的大脑机能。很自信的刘小专变得怀疑自己了,变得自卑了,自卑导致了她的一生开始走下坡路,智力也跟着下降和退化。这就是我们常常使用的语言,一种文明的语言,一种所谓善意的批评,常常可以把一些人弄得茫然不知所措。一个人千万不要被语言所害,千万不要成为语言的奴隶。她教学的组织能力太差了,她抓学生不住,她不能上课等等。刘小专面对迎面扑来的这些话语惶惑了,就像一只经过长途跋涉,归家的狗,当它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园时,等待着它的是一支黑森森的枪口一样。主人要毙了它。刘小专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不知道学生为什么不听话,不知道教书要怎么教,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选择老师这门倒霉的职业。某一天,她终于成了语言伤害的葬送品,走进了一个由黑暗与黑暗交织的世界,那个世界里没有阳光,没有花园,也没有树木……
如果说我对妻子不好,那是不正确的。我爱她。我怎么会不爱?一九八二年,我们大学一毕业,次年就结婚了,就拥有了一个小小的世界。那个世界让我感到温馨!这是一栋三层的老式楼房,我们住一楼,房间是前后结构,我让前面一间当卧室,后面一间当书房,我常常躲在书房里看书写作。早几年我还被“有志者,事竟成”这句老话所鼓舞,还在这句话的倡导下勉励自己写作。现在我想我的思维太逻辑性了,没一点形象思维,这是当不了作家的。
大学毕业时,我因成绩突出,留校任教。学校正打算送我到哪所大学去进修一年,没想我自己考上了研究生。但在我读研究生的这三年,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传统观念已不再在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上飘香了。社会变得愈来愈市场化,商业化,读书不再是众人羡慕的途径。经商吸引了众多贫穷的老百姓的注意力。一九八七年,从北京回来,我分到了z出版社,这个时候我已不再有作家梦,那个志向幻灭了。志向是一盏灯,人就像飞蛾一样朝着那盏灯飞去。志向是黑夜的灯光。这盏灯光愈来愈弱,它镶在遥远的天空里,犹如星光。另一些灯光开始闪亮起来,商海的灯光充满铜臭气味地吸引着我们。它们不是那种散发着淡淡清香的光泽,而是黄亮亮的,发出灼热的时代气息。捉襟见肘的生活改变了很多人生活的方向。我成了另一只飞蛾,朝那束黄亮亮的光飞去。改变我志向的是什么?或者说吞噬我志向的是什么?是贫困,因为贫困,一些知识分子都纷纷下海了!
5月25日晴
女儿茜茜的出生使我不得不动脑筋搞钱。保姆住进了我家。她不但要吃而且还得付一份月薪,原来的两口之家一下子增添了两口人(保姆),钱明显就不够用。刘小专脸上没了温柔,有的只是焦虑,被贫穷困扰的焦虑。她变得锱铢必较,对保姆自己炒碗油炒饭吃也生意见。她告诉我锅子油腻腻的,保姆自己炒了碗油炒饭吃。这个保姆要退掉,她说。
她变了,贫穷使她计较一切,贫穷像包袱一样压迫着我们。贫穷使我计算着每一个铜板的价值。贫穷既能造就人又能毁灭人,它犹如一把刀子的两刃,将利弊蓄于一身。刘小专对我抱怨说:一切都要钱呢。
这个世界真他妈的捉弄人,为什么要发明狗日的钞票?我十分憎恨地说。
这个时候的刘小专已不对我的理想抱希望了。希望的隔壁是失望,两张门一模一样,但内容不同。我们走进了失望之门。在那张门里一切都是残酷的,出口由上帝派来的大力神把守,当你想冲出去时他会逮着你,把你举起来摔在地上,让你品尝自己的软弱和孤立无助。
我可以忍受贫穷。贫穷并不是不能忍受,事实上很多人都在默默地消化着贫穷带来的一切。但我应该让她过得好,让她不至于为儿块钱的支出而难过。她被贫穷打倒了。如果没有孩子和老婆,我可以把贫穷当馒头一样吃下去。但现在有了女儿和老婆,贫穷的性质就恶化了。一个人贫穷不会感到贫穷的可怕,一家人贫穷,贫穷就体现出了它那无法抗拒的力量。
我们住着一套两室一厅房,这是刘小专所在的学校的房子。z出版社有房子,我没要。我研究生毕业,分到z出版社工作不久,黎社长问我需不需要住房时,我毅然说我不要。这是我为了照顾刘小专,我跑,让她少跑。
客厅里有一面茶色壁镜,我看见壁镜里我的脸已不是一张充满了理想的面孔,而是一副灰头灰脑的形容。我叹口气。活着有什么意义?我要动脑筋月兑贫,这是我近期的目标!
5月30日
这天晚上一点钟,我与徐红于巨洲酒店的咖啡吧分手,回家。我身上淋了点雨,头发湿了,衣服也湿了。但不要紧,这是夏天。我洗完澡,刘小专从卧室里走出来,头发乱蓬蓬的,那是在枕头上辗转反侧了一番的结果。你还没睡?我问。
我睡不着,你没回来。
刘小专说完又一脸凄然地走进卧室,我却坐在沙发上抽烟。我想起了《简?爱》那本书。两人的爱情似乎是建立在《简?爱》那本书上。我们第一次在林荫道上散步,讨论的就是罗切斯特和简爱的爱情。现在想来,是不是有点宿命论的味道?我脑海里出现了徐红,喝咖啡时她问我说:你对爱情怎么看?
我看着她。她又说:我觉得爱情应该是从一而终。
她的话让我想起了聂赫留朵夫,还让我想起了电影《牛虻》里的那个亚瑟。我又想这个聪明的长沙姑娘是在批评我“泡”她吧?我说:如果从一而终,假如这个女人或这个男人得了精神病,和你一下子成了两个世界里的人,你怎么办?如果还从一而终,一个不是对另一个太残酷了?所以从一而终是相对的,不能绝对。
常常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你结了婚,幸福吗?她问我。
她的表情里充满了问号。我不晓得她问我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我说:幸福和我这样的人总是擦肩而过。痛苦就像黑夜一样与人为伴。当你走进幸福的领地里时,痛苦就已经做好了欢迎你的姿态。它知道你会去找它。
她说:你肯定有这种感受,不然你不会这么说。
她又说:你爱你妻子吗?
当时爱她。现在不好说。
她盯着我。我说:我和她是两种人。她的思维在另一个世界。
我想起我和她的对话,我觉得她不会接受我,也不会理解我。她只明白她自己想要的东西,她不会明白别人。上帝既然创造了人,为什么还要制造那么多事端和那么多**。这是一个玩笑!玩笑总是在开,玩笑存在于每个人身上。这应该是一条真理。
6月9日上午
我每天早晨都醒得很早。睡眠在我身上停留的时间非常短暂,每天我只能睡四五个小时,往往一惊醒,睡眠就如老鼠钻进了地洞,一天里将干的事情或昨天前天发生的事情便一齐涌进大脑,且在我脑中一一过滤、筛选或归纳。一抹晨光从窗户透进来,投在墙上的世界地图上。在地图上,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中国也就是巴掌大。此刻在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国度里,一定还有很多人在熟睡中——拥着他们的妻子或者丈夫或情人熟睡,鼾声在耳畔徘徊,像梦里的一支歌,如浪涛拍岸。当然也有不少人如我一样躺在床上想着面临的问题,想着情人或想着自己晦涩的生活。我点上支烟,吸着,瞧着烟雾袅袅上升。
女儿起床,解手,解完手迷迷糊糊的样范(方言:样子)走过来,走到我床边,眼屎巴巴地瞧着我,又蜷缩到床上做出睡觉的样子。茜茜是我的宝贝,我觉得我的这一生要是为谁活,那就是为我的茜茜活。我知道这种思想很错误。这种爱太凝重了,女儿消受不起,而我也无法阻挡自己的爱。我对女儿的爱,简直是我这些年的全部,只要想起女儿,我就会微笑,就觉得自己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牵挂,一个责任放在我肩头上。
你醒了,小东西?我模着女儿娇女敕的脸蛋说。
女儿把我的手拂开。
我看一眼女儿睡觉的形态,女儿的身体蜷缩着,头贴着我的腰际,一只很大的耳朵呈现在女儿脸上。我觉得她应该命好。她有我这样的父亲应该是她前世修来的福分。我的一只手放到了女儿的耳朵上,在丰厚的耳轮上揉捏着。女儿烦躁道:莫模。
她还想睡,睡眠还缠着她不放手。
刘小专也起来了,走过来,看着我一笑,那种笑容有点凄凉,那种凄凉是我内心对她笑容的一种反动,也许凄凉的不是她。而是我,只是我把凄凉投射在她脸上。
你昨天晚上睡得好吗?我问她。
不知道,刘小专看着我回答,模模糊糊的,似睡非睡。
我绝望地盯着她。如果说我将来会离开她,那也怪不得我。我并不想抛弃她,但我实在没有力量同她这样生活下去。我有一种百无聊赖的绝望感!墙上,石英钟指着六点一刻,红色的秒针正一跳一跳地朝前行走,时间就是在它的指示下一秒一秒地流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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