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泥街 第19章

作者 : 何顿

8月3日晴

我送了一台格力窗机给徐红,并亲自将空调安装到窗户上,在安装的过程中弄出了一身臭汗,一件苹果牌衬衣的背上湿了一大片,这让徐红非常感动。当空调的安装大功告成后,我到水龙头下洗手,不敢奢望向她要毛巾地用手捧起水洗脸。徐红走过来,将自己洗脸的毛巾递到我手中,这是我的洗脸毛巾,干净的。她特意说。

我笑笑,接过毛巾洗了脸,然后揩干,无意中觉得毛巾有一股香味。我把毛巾递给她时说了声谢谢,她笑笑,将毛巾挂到了衣架上。冷风开始扫荡着室内的热空气,一会儿后,燠热就被拦截在门外。我坐到一张方凳上,她坐在床上(房里只有一张椅子)。我面对着空调,身土的汗迅速收了,空调的风将我的头发吹乱了。她说:谢谢你啊。

谢什么,你接受了我送你空调,我很高兴。

徐红的父母还在她读初中时就离了婚。徐红归父亲抚养,不久,徐红的父亲娶了个有个儿子的女人进屋,从此她的周围就热闹不堪。她很厌恶继母,那是个十足的麻将婆,一赢了就张口大笑,一输了就痞话连篇骂骂咧咧,俗不可耐。徐红一踏入社会,第一件事就是在外面找房子,离开了那个除了要麻将就是只心疼自己的儿子的女人。徐红住的这间房子是她和一个姑娘一并租的一套两室一厅房一人住一间。

要是这是你的房子,我会送你一台分体式,考虑到你将来搬走时好带走它,所以就送你一台窗机。窗机没什么不好,就是有压缩机的声音。

你让我好感动,她说。我请你吃晚饭吧?

我愿意她请我吃晚饭。无论怎么说,这是向前发展了一步,看来空调送得很有必要。要是不送空调,她就不会请我吃晚饭。如果不是钱来得容易,我也不会送空调。说来她应该感谢她不认识的朱马,是那个益阳伢子写了本武侠小说,而这本小说让我有钱买空调送给她,从而使她觉得我为人大方,不是乡下人的作派。好感便油然而生。

乡下人之所以小气,是乡下人没工资可拿。每一分钱都是靠卖鸡蛋和卖小菜积攒的,用一分就失掉了一分。所以乡下人小气就在所难免。但在我对城里人的观察中,我感觉很多城里人也很小气,用我们白水话说就是抠得新鲜。其实很多城里人不过是第一代城里人罢了,他们的父辈也像我一样曾是农民,或者他们的祖辈曾是农民,身上也和我一样流着农民的血,并没什么贵气可言也就没什么了不起。我以前自卑是我觉得他们出生在一个好地方,而我生长在乡下。城市是一个大染缸,我已被染成玫瑰色了。这是魔鬼的颜色。

我和徐红来到街上,街上热浪冲天,油烟味、汽油味和垃圾的沤臭味在这沉深的黄昏起着一种推波助澜的作用,使炎热的天气变得更加燠热难耐。天空像铅一样重,压在长沙的上空,使遭遇了一天暴晒的城市更加郁闷。阴沟的臭气冒出来了,充斥在大街小巷上。

今天有四十度。我说。

我们走进一家有空调的餐馆,但感觉一点也不舒服。人多,好几桌男女在喝酒、吃饭、抽烟,乌烟瘴气的。我们坐下,我点了几个小菜,她说:你怎么只点素菜?

天热,不想吃肉。

一桌饭只花了三十几元钱,她付的款。我没争着付款。我们走出餐厅,我说我要回家了,我要洗澡,身上汗巴巴的。她再次说:谢谢你啊。

她说完这话时,用一种感激的眼光看着我。

我想我已经走进她的心了,如果我没走进她的心扉,她不会用这种眼光看我。我很高兴。她说:我好高兴的。我不再害怕晚上热了。这几天,半晚上热出一身汗,我就爬起床洗一个澡,又睡。一个晚上要洗几个澡。

我想像着她洗澡的情形。她见我不说话就一笑,露出一排好看的牙齿。

这些事情都发生在前天。这两天我们没联系。我想她在等我的电话。我不想跟她打,我是个已婚且有了女儿的男人,追求得激烈了她会反感我。我现在也说不清我到底爱她什么!爱她年轻,爱她漂亮,未必仅仅就是这样?我心里有一种对她毫不留情的征服欲。

8月11日晴

我遇见了方林。在我已经彻底忘记这个女知青后,她出现了。

生活就是这样,你需要什么的时候,她会远离你。当你已不需要了,她会找上来。上天就是这样作弄人。你愈想要的东西就愈得不到。当你绝望地放弃时,它会突然而至。我和方林在省有线台的门口相逢了。我去为女儿的生日点歌。她去电视台打一则广告。两人碰面时,都一愣,尽管有这么多年失去了音讯,但脸上的轮廓都没改变。张逊?她率先认出我。

她老得简直叫做不行了,那个在我心目中美丽的女人,如今成了个正宗的黄脸婆。发胖了,一身的肉。我甚至都觉得这不是她了。她自然不是那个二十岁的女知青,而是一个三十六七岁的胖女人。我说:要是你不认出我,我都不敢相信是你。

我现在好胖的了。她为自己的胖一点也不遗憾,反而一脸高兴。

她又说:前年,我们几个知青回下乡的地方玩,才听说你在z出版社工作。

是的。

你真不错,读了大学,还读了研究生。像我,当年太没追求了。

我绕开这个话题说:没想到会在这里碰见你。

我请她吃饭。那是一家简陋的餐馆,没怎么装修,我想她也只配和我坐这样的餐馆吃饭。她不再是那个美丽的女知青。我们说着话。你现在在哪里?

在一家合资公司做事。那是个香港老板,待我还不错。

我说:你为香港人打工,我为国家打工。

出版社的效益好吧?方林盯着我说。

马马虎虎。

她一笑,我在《长沙晚报》上经常看到署名**的,写一些读书笔记,那不是你吧?

不是我。我叫张逊。

我以为那是你的笔名。

白居易说:名为公器无多取,利是身灾合少求。名和利两件事,最好少去碰。

她说:你小孩好大了?又说:你妻子好吗?

她问了我很多话。我们吃饭,都喝了点啤酒。随后我送她回家。我叫了辆的士,在车上,她对我说:我现在是一个没什么可炫耀的自由人,一年前,我离了婚。

我觉得这是什么信号一样。你和你丈夫怎么就离婚了?

合不来。他性格孤僻。她抽口气说,和他一起过日子是一种受罪。

我把她送到家门口,她请我上她家坐坐。她住一套一室一厅房,老房子,家具一目了然,是那种老式家具,一大件一大件的;沙发上有她扔下的内衣内裤;一台十八寸的黑白电视机搁在高高的五屉柜上;房里没装吊扇,一台台扇立在木茶几上。她一进门就拧开了电扇。我家里稀乱的,她对我说,但房子还算凉快。

我也确实感觉到室内比较凉快,似乎有一些凉爽的风从窗口吹进来。她为我削了个苹果,要我吃。我咬了口,一点也不甜,但还是努力吃了。

我在方林房里没坐多久就走了出来。我很想哭。这么多年没见面了,第一次见面,我有一种说不出的味道。好像心爱的花瓶被某人不小自打碎了,或者说好像养的金鱼,由于没换水喂食而死了一样。我想哭,不是哭她,而是哭岁月流逝得太快了。我们认识在十八年前,那时候她是我眼里的女神,那么青春靓丽,像仙女下凡。现在……

8月16日有感

在我还是农民的时候,我心里只装着一个女人,那就是我多次梦见的方林。我曾想送一样东西给方林,就是把心掏出来送给她。但她不会要。她是女知青,我是农民。方林曾经使我一度深深的自卑,甚至想自杀。我想,如果当年方林没刺激我自强不息奋发向上,我今天的历史就会重写。如果我当年和方林结了婚,现在我也许就还是农民。

假如我当年结了婚——当然这是不可能的,我又怎么会埋头考大学?假如我当年得到了方林的爱情——这也是不可能的,我就不可能再追求别的东西。一切都是命运安排。

我从来就没想过我会再遇见方林。我只是想过她也和我一样生活在这座城市里。长沙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我从没想过我会遇见我的初恋。十多年前,我曾经向方林求爱,当时她感到我很好笑。她说:你说什么?你想到哪里去了?你要晓得我不会在农村呆一世的。而你会在这里呆上一辈子,因为你是农村户口。

我哑了,木木地瞪着她。

那是在摘茶的日子里,那是大队上要知青把谷雨前茶摘下来,当时几十个男女知青便分头上山摘茶,将一棵棵茶树上的女敕绿的新叶掐下来。大队茶场就在我家屋后,方林在摘茶的途中,跑到我家喝茶。我和她说这番话是在我家门前的坪上,坪前栽着几棵桃树,此刻桃枝上开满了即将衰败的桃花。我想一定是桃树给了我勇气。我说:

我自己都难过,我为什么会爱上你。

方林感到好笑地打量我一眼,见我满脸痛苦便说:不要爱我,这不可能的。

这些事情发生在七十年代,但都在我记忆的仓库里储藏着。如果没遇见方林,我可能不会再想起。很多往事是突然被唤起的。当你遇见一个什么人,那些被抛弃的往事又会呈现在你眼里。我遇见方林时,二十岁的我便从记忆的深海里钻了出来……

8月17日续记

我想起了昨天没回忆起来的事情。我曾经动过方林的念头,那是在我二十岁的那年冬天。那天的天色很好,纯蓝的天上浮着一朵朵白云。那是二月份,很少在二月份有这种一片蔚蓝的天色。阳光如金粉洒在大地上,使我身上暖融融的充满激情。二月是农闲季节。记得那天我已做好了她的一切准备。这种准备就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假相。这种准备里还有一份悲壮,那就是她后情愿接受枪毙。

当时知青点只有两个知青,她和一个男知青,其他知青都回家过年了。他们知青抓阄,她运气不好,抓的阄上写着守字,于是她留下来守屋。我走进她的房间时,她坐在床上看书,门虚掩着。你真的好漂亮,你是我看见的最漂亮的姑娘。我脸上很激动。

我是这个世界上最丑的女人,她一点也不在乎我赞美她。

我走过去,想在床边坐下。

她喝道:莫坐在我床上,我最不喜欢伢子坐在我床上。

伢子是指男孩,是湖南话。我觉得这是一个大好时机,如果此刻不大胆地扑上去,我就再没机会干她了。我想来个先斩后奏。

她看出了我的意图。你想怎么样?你敢碰我。走开。

我盯着她,脸几乎挨到了她脸上。

你想干吗?你有这个胆子?她说,你只要动我一根毫毛,我就要你晓得我的厉害。

我我我没别的意思,我红着脸心虚地说。

我当时真想抱住她,让她无法挣月兑我的爱,她即使叫和反抗,我也不松手,即便她打我的耳光,抓我的脸,撕我的耳朵,我也绝不松手。我很想上天会赐给我征服她的力量。

但上天没给我这种勇气。那一切都是我脑海里对可能将发生但永远也不会发生的事情的想像,一种渴望女人的虚拟。上天不会让我把想像付诸行动。假如我不爱这个女人,上天不会在乎我怎么干,因为我太爱她了,上天就阻止了我的企图。没有一个男人有胆子他深深爱恋的女人。没有。当一个男人爱上一个女人时,他的身上只有爱,没有野蛮。如果他动粗,那他就不是爱,而是**横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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