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7日深夜
我在八月份时送了台空调给徐红,因为与方林突然相遇,也就只顾着与方林向前推进,这样做的结果很好,以至徐红觉得我是个好人。假如我只送了空调就去动她的脑筋,那未免动机太明确了。生活是一本晦涩的书,好的章节不多,晦涩无聊的章节却遍布在生活这本大百科全书里,让你阅读起来毫无情趣。比如我每天要面对一个面目凄然的女人。她并不晓得我已不爱她了。她是一本晦涩的书,一本毫无生趣的书。我觉得我只能丢下这本书,去寻找新书看。徐红就是我的新书,我已经翻开了扉页,进入了第一章。她等着我阅读呢。
一台空调不能说明什么。它只是一台格力公司生产的窗式空调罢了。它的作用无非是给一间房子降温。但徐红接受了它,它就变得有意义了。她接受空调,意味着她对我有好感。其次,她能从空调上看出我对她的爱;第三,她没有拒绝那就意味着两人的关系可以朝前发展。在生活中,男人是坦克,女人是堡垒。我就像坦克朝堡垒冲去似的。
我相信我能获得徐红的爱。前天她对我说,她很欣赏我的聪明。我从来没体会过给予和接受之间的双重快乐。现在我体会到了给予的快乐,原来把爱或友谊转换成物质赠予他人时,接受者快乐,给予者也同样快乐。爱,就是给予和接受。男人把爱给予女人,女人接受了,反馈过来,于是男人又接受女人传递过来的爱。爱就是给予和接受又接受和给予。
刘小专已经不理解这些东西了。她的精神在另一个世界。我想如果有可能,我要跟刘小专离婚。我有追求幸福的权利。我的权利,由于刘小专,被剥夺了。我不离婚,我的生命就很暗淡。我只有一条路走,要么让自己的生活继续暗淡,要么离开刘小专。
12月10日5点钟
徐红跟我打了个电话。我在办公室,刚刚跟方林通完话。徐红打电话来时外面下着雨。雨淅淅沥沥地下着,已下了几天。我没想到是徐红的电话,我用很大的嗓门喂了声。她在电话那头扑哧一笑。我才发现电话是她打来的。她说:你在忙什么?
没忙什么。
哦,我没事,就跟你打个电话。
我想她这是借口。她是姑娘,总不好意思说她想我了。
我正想跟你打电话。
是吗?她说,声音很好听。
我想约她吃饭,但我忍住了。我不希望她觉得我对她有企图。一个人有企图要尽量将其掩饰,假如你**果的,就显得很粗俗,还会把姑娘吓跑。女人不像男人,女人需要的是含蓄,含蓄产生美感。如果你对一个女人说:我想搞你。她会扇你一耳光,或骂你流氓。男人总想直奔主题,像公狗一样迫不及待。女人喜欢玩感觉,在迂回曲折中一步步前进或崩溃。
我放下电话时想,她对我印象越来越好了。一台空调把我这个乡下农民的形象祛除了。我心里正在感谢朱马,朱马这小子却来了。他仍然是那种不修边幅的样子,胡子拉碴的。他的脸苍白得让人觉得可怜。他把自己写蠢了。
我操!我用我学到的北京腔骂道,你身体怎么样,大作家?我关心他的身体。这个不与外界打交道的只晓得埋头写作的益阳人是我的一台挣钱机器,不能让他生锈。益阳人朱马非常高傲,出了《黑铁刀》那本破小说后,就俨然是作家了。他把自己的家称为荒岛,他说他是躲在荒岛上写作。所有的男人都有成名成家的思想。我也有过,现在没有了。
别叫我大作家,他假谦虚地一笑。
我问他:《红缨枪》快完了吗?
已写了四十万字,我准备写六十万字。他说,咳了声,又咳了声。我担心他会把自己写蠢去,他形容自己一写作就是一通晚。
你准备写那么长?
有这么长的构思。本来打算只写四十到五十万字,现在看来,六十万字是肯定的。
写五十万字就行了,正好出上下两册。
我要写六十万字。他坚决的神情说。
我们去吃饭。我想请这个穿着旧西装、衬衣领子脏兮兮的家伙吃顿中饭。我们走到了大街上。天上还下着毛毛细雨,尽管是十二月份,但由于温室效应,如今长沙的冬天已不再像冬天。我们走进一家个体餐厅,一股辣椒气味迎面扑进我的鼻孔,使我打了个喷嚏。我们在一张铺着绿塑料布的小圆桌前坐下,我和朱马面对面坐着。我点了几个菜,要了瓶啤酒,慢慢吃着。我问朱马身体好不好,朱马说他很好。我要他注意身体。他把我视为好人。他说谢谢谢谢。他说他的身体状态很好。他说这话时,将一只手捏成拳头,表示他身体真的很好。
这就好,就怕你把自己的身体写垮。
那不会,我没有一点不适。他说。
我们吃完中饭,我要掏钱买单,朱马把我的手拂开了。他坚持要买单。他要巴结我。我只好让他巴结。想想自己假如是农民,谁会巴结一个农民?上帝确实是厚此薄彼的老祖宗。上帝宠爱你,你就要好好地享受上帝的宠爱,否则上帝会离你而去。有的人总埋怨自己没有好运!其实好运是靠自己创造。我觉得我认识徐红就是交上了好运。
朱马并不晓得《黑铁刀》是以六十元一千字计算的,我最终是以二十多元一千字付给他稿费,给了他八千元。朱马为了感谢我,顿时数出五百元给我。我收了。我不要,但他硬把五百元钱往我手上塞,很真诚的样子,犹如一个学生感谢他的恩师。我装做不好意思的神情接受了。他非常感谢我的样子说:如果不是你,这本书就出不来。
我其实不是好人。假如他晓得我从中得了一万五千元,我想他一定会扑到我身上把我掐死。我不能让他晓得。好在他不认识黄老板和李新,如果他认识,他就不会把我做朋友看了。我很不义道。但假如我义道,那一五千元钱就会从我手中漏掉。而这一万五千元给我的作用是非常重大的。我送了台空调给徐红,我请方林吃饭,和方林上这里玩,上那里玩,为方林买了两套衣服等等,所花的钱,全是从这一万五千元里开支的。假如没有这一万五千元,我就不会有这一大笔开支。所以这一万五千元对我的意义特别重大。我不是个好人,上帝晓得。但是上帝不会说。
上帝曾经也站在希特勒那边过。上帝是只老虎,它绝对没有原则。
我们从历史教材中得知,原则、道德和秩序都是统治阶级建立的。统治阶级为了更好地统治平民百姓,于是建立起了道德观念和社会秩序,让大家去遵循它,好便于层层统治。古人曰:刑不上大夫。现在的社会,仍然是刑不上大夫。看看那些当官的,他们在道德和秩序之外。道德和秩序是针对老百姓来的。
12月28日
再过两天就是一九九一年了。我回了趟老家,在家里呆了三天,今天才坐长途客车回来。从早上出门,到现在,我脑海里都是我父母和姐姐的形象。我父母都老了。父亲跌伤了脚。父亲七十岁了,还下地劳动。他从地里上来,脚踩在粪瓢上一滑,跌倒了,伤了骨头。父亲是七十岁的人了,一生没享过一天福。母亲也老了,一脸歪歪扭扭的皱纹。
我给了母亲一千元,让她少干点农活。
我们村里有人嫌弃自己的父母,把自己的父母视为狗屎。我不能这样做,我读了书,我是村里老人引以为骄傲的人。如果我也这样,我就不能算一个读书人。
姐姐已经四十岁了。我前天到姐姐家,姐姐正在堂屋里剁猪菜,猪菜剁了一脚盆。姐姐养了七头猪。一头老母猪,六只小猪。姐姐老了,脸上有了皱纹。我姐姐年轻时很漂亮。她的一生在农村里毁了个一干二净。假如姐姐是生活在城市里,她就不会老得这么快。农村里的烈日和强劳动,是很损坏女人的美丽的。
我们村里的老人说我家风水好。我祖父占了村里最好的土地,那是龙头。祖父死时,父亲将祖父埋在村头驼峰山的山腰上,坟墓正对着太阳升起的东方。现在村里的风水先生说那里的风水最好。风水先生走到我祖父的坟前举目四望,大声赞叹了一番,结果弄得村里的老人都嫉妒起来。姐姐告诉我,村里人对我家有些看法,说我家把村里的好风水占了。我晓得这些话是从风水先生嘴里说出来的,他在村里人中挑是拨非,说我之所以考了“状元”,是我爷爷的坟把村里的风水占了。要是在一百年前,我真的考了状元,我会要赐他一块死牌,叫他服毒自杀。由于他在村里胡言乱语,我家的群众关系明显下降了。
好在我离开农村进入了城市,我要感谢我父母。我父亲没读什么书,但父亲懂得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道理。我读初中时,父亲曾对我说:逊伢子,你要好好读书,将来才会比老子有出息。那时煤油很贵,母亲舍不得我晚上在煤油灯下做习题,父亲批评母亲说:煤油没有了还可以买,时间丢掉了就没有了。
这是我读初中时父亲说过的话。我至今也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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