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月17日晚
这几天,我好像是在一片丛林里。我的身体好像被藤蔓绊住了,而那些缠着我的藤蔓则为妖物。美人绝色原妖物,我记得谁说过。我不该进入情网。我在这座城市里算一个什么鸟?我既不是官,又非老板。老子说:大道废,有仁义;智慧出,有大伪;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昏乱有忠臣。我算什么东西?仁义和忠臣是我拥有的吗?我不过是人海中的一只蚂蚁,一个多我不多少我不少的人而已。读大学时,我曾把孔子的弟子曾子的话扛在肩上:士不可不弘毅,任重而道远。觉得自己肩负着一种责任和使命。这些年在社会上滚爬,我觉得我对谁都不能负责。我可以对任何人都不负责,因为没有人对我的承诺感兴趣。
我感谢上帝让我认识了徐红。我决定爱这个姑娘!她值得我把后半生的精力耗费掉。
我们生活在一起好无聊的,我对刘小专说。
刘小专瞅着我,我又说:我想我们是不是分开好一点,也许分开了,一切重头来,你对生活会有一种新鲜感。
刘小专盯着我,你想说什么你就直说。
我想离婚。
刘小专冷笑一声,站起身,走开了。她走到卧室前,忽然转过身来。你没一点良心。
良心是什么东西?良心就是牺牲自己的幸福么?这个赌注是不是下得太大了?为了良心,就得把自己的后半生捆扎在她身上?良心要让我付出这么大的代价?我不是聂赫留朵夫,也不是好心的牧师,我要追求自己的幸福。我还有漫长的后半生。如果我不抓住我的后半生,谁会同情我?当然,被人同情总是弱者,我不想于生活中扮演一个弱者。
3月10日下午
朱马已把他写的《红缨枪》稿子送给我,六十万字,厚厚的一大叠。朱马面容枯瘦、憔悴。我感觉他是写东西写成这样的。一个人绞尽脑汁,其结果一定是这样。我说我看过后,一定答复他。朱马没坐好久,他说他还有事。我相信他没事,是我有事,因为我有事,他就说他有事,他告辞了。我把他送出编辑室,马上就看起《红缨枪》来。
《红缨枪》没有《黑铁刀》写得精彩,水分很多。我想朱马把小说写成这么长,是想多挣几个稿费。稿费是按字计算,多一个标点符号就多几分钱。我看完稿子后,又一个电话把李新找来了。据徐红告诉我,《黑铁刀》发行很好,销了九万册,赚了几十万。李新自己说只销了三万册。他不想让我晓得他赚了那么多钱。
《红缨枪》,我把稿子搬给他看,作者这次要八十元一千字。
李新笑笑,那搞得成器!
我说:那我就给湘湖书店的老板。
李新看我一眼,又一笑。你也要让我看一下么。
我把一半稿子给李新,李新想要全部稿子。他说:你连我都不相信?
我能相信李新?他对我说《黑铁刀》只赚了一点,而徐红告诉我,《黑铁刀》销了九万册。所以我不能相信李新。他身上读书人的气味愈来愈淡,商人的气味反倒愈来愈浓。他换了辆进口摩托车,本田王,日本货。如果大路书店没赚钱,他会换摩托车?他现在开口闭口就是钱,他说黄泥街应该叫黄金街。好多人在这条街上赚了钱,成了百万富翁。
为什么我就不能下海挣钱?如果我跟谁合作,好好动动脑筋,我想我也会成为长沙市的富人。中国有十二亿人,各种层面的读者都有,我可以掘取一个层面,对着一个读者层面下药。我相信,只要肯用功,世界上没什么事情办不到。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就最讲认真。谁说的?**。**出生于韶山冲,学历还没我高。但他却领导了中国革命。
3月19日阴天
妻子在家里等我,我一进门,她就用一双可怜的眼睛瞅着我,那是一双褐黄眼睛,在那双眼睛里世界是狰狞可怖的,是充满荆棘的沼泽地。而她是一只站在沼泽地里东张西望的病歪歪的梅花鹿。我不说话,我想我的心应该变狠点,如果不变狠,我的幸福就会离我远去,好比帆船远去。她对我冷冷一笑,她说:我晓得你心里有别的女人。
我抽一口气。她很可怜,憔悴和愚蠢遍布在她这张脸上,这是一张从地狱里伸出来的脸,让我充满了绝望。刘小专,我硬着头皮说,我们的缘分到头了。我要离婚。
那就离婚,没什么好说的。
那最好。我冷着心肠说。
你们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男人都不是好东西。我承认。
她哼一声,走进卧室,狠劲把门一关,门发出嘭的一响,窗户都似乎被震动了。电话响了,是刘小专哥哥打来的电话,找我。你回来了?前举重运动员说。我们出来谈谈。
没什么好谈的。
你要跟我妹妹离婚,我妹妹有精神病,我必须代表我妹妹和你谈。前举重运动员说。
放下电话时,我心里很气,她马上向她哥哥通风报信了。我想那就越发要离婚,反正离婚的念头已经起了,就得发展下去。我推开卧室门,刘小专躺在床上,蒙着头,头发蓬松在脸上,像个鬼。我非常恶心她说:你跟你哥哥说了?
她不回答我,也不朝我这边看,继续躺着。
我非常恼怒。这个家早就应该散,我居然拖了这么久,真是怪事。
金帝酒家在劳动路,离我家不远,骑单车也就五分钟时间。我停好单车,走进了漂亮的玻璃大门。大堂里灯火通明,给人一种豪华的感觉。大堂的一侧是咖啡吧,坐着很多人。一个女人正坐在立式钢琴前弹奏着一支动听的钢琴曲,好像是舒伯特的小夜曲。一些人坐着喝茶和谈生意,气氛祥和。我举目四望,没发现那位曾经当过举重运动员的哥哥。我在一张沙发上坐下,等着前举重运动员。我不知道他找我谈什么,我只是想他不会打人吧?前举重运动员是个粗汉,有很多师兄师弟,一帮子朋友都是搞体育的,个个力大无比。十年前的夏天,前举重运动员曾跟我谈过一番话,主题是不准欺负他妹妹。小专很老实,他说,但是由于有我,她从来就没被别人欺负过。我是个从小就不读书的调皮角色,他举起了拳头,那是一只骨骼粗大的拳头。我打架在这条街上出了名,所以我们这条街上,没人敢欺负她。
我信。我看着他的拳头和那张天不怕地不怕的脸说。
你信就好。他标榜他的力量说,我一拳打出去没有三百公斤,我就不信。
有五百公斤。我吹捧他说。
你跟小专好,我不反对。他做完铺垫后说,我也问了小专,她说她喜欢你。但是,你要是对她不起,到时候莫怪我不客气。我只有一个妹妹,我最关心的就是小专。
现在,我想他就要对我不客气了,这让我烦恼不堪。我将面对这个曾经在我面前把拳头举得老高的省体委的前举重运动员。我不知道将会发生什么!尽管我当时说我会爱刘小专一辈子。可情况发生了变化。刘小专现在是个精神病患者,我有权获得自己的幸福。刘小专的哥哥大步迈了进来。他是一个一米七不到的男人,由于多年己不再从事体育运动,业已胖得如一个汽油桶。一张脸非常胖大,腰和腿都粗壮得让你无法形容。他如今在一家房地产公司任副老总。他看见我,向我走来,好像一辆坦克朝我开来。我说;大哥你好。
前举重运动员在椅子上坐下,一张肥脸对着我。我问:大哥,你喝什么茶?
前举重运动员看我一眼,来杯绿茶。
我叫了服务员,要了绿茶。我们对望一眼,一时沉默着。我怕他那两只凶猛的眼睛。我拿起桌上的白沙烟,抽出一支递给大哥,大哥摆摆手说:我戒烟了。
大哥盯着我,那是逼视的目光,盯了会儿,他说:张逊,今天下午听我妹妹说,你要跟她离婚。怎么回事,你要跟我妹妹离婚?
前举重运动员特意强调“我妹妹”。我闭了下眼睛,再睁开。大哥直视着我,我想我应该说老实话。我打算跟刘小专离婚。我说,马上把目光抛到了玻璃大门处。
我妹妹把她最美好的青春年华都交给了你,你现在要抛弃她?他这样说。
服务小姐将一杯绿茶端来,放在桌上。我不吭声,我真怕这位胖子将一杯滚烫的开水倒进我的脖子。他说:你和小专结婚前,我跟你说的话,你还记得不?他不等我回答又愤怒地说:你忘记了?你现在要抛弃我妹妹,除非让我死在你面前。不然,你最好别想这个事。
我看着前举重运动员,心里升出了一股邪火。凭什么他不准我离婚,我就不能离婚?你妹妹如果没精神病,我绝不会心存异念。问题是我也是人,我不能老跟她过这种不正常的生活,我只是想过正常人的生活。不是我对你妹妹不住,是她心里已经把我抛弃了。
你讲鳖话。前举重运动员生气地瞪着我。她好的时候你要她,她病了你就甩掉她,你这是对得起她?除非你割了你的臭**再离婚,不然的话,你不会有好日子过。
我和小专的事是我和小专的事,我说,你是大哥,我尊重你。但你没权利管我。我承认我那时候爱小专,现在我不爱……我已经下了决心离婚。
你是个杂种,你晓得不?前举重运动员不愿听我说,怒目圆睁地盯着我,我要打死你。我要把你圆的打成扁的。你这个乡里鳖,乡里杂种!
我说:你不要这样骂人。
前举重运动员站起身,照着我脸上就是一拳。我猛地感到脑壳轰的一响,身体一仰,跌到了地上,椅子从我下面摔出去了几米远,并将另一张桌子撞翻了,玻璃茶杯粉碎在地上,劈里啪啦的一片脆响。两个保安迅速跑来,逮住了身躯庞大的前举重运动员。前举重运动员对爬起身的我大声喝道:老子要打死你这忘恩负义的乡里宝。他说,把一个逮着他右胳膊的保安摔开,又要打我。
我退开一步,我心里确实畏惧这个蛮汉,捂着脸,等待着事态的发展。那个被前举重运动员摔开的保安又迅速扑上去将前举重运动员抓住,边对我喝斥说:你走,你走。
我逃一般地走了。我觉得很丢人。我与他相比,力量悬殊太大了。我要是能同他斗争,我不会便宜他。他骂我乡里宝,我觉得我这个乡里宝,比他这个城里蠢汉聪明得多。他有什么?除了身上长了一堆蠢肉,再无其他所长。我本来还是犹犹豫豫的,想离婚又犹豫,他坚定了我离婚的决心。我要离婚。
回到家里,我走进厨房洗脸。我一看镜子里的自己,大吃一惊。这是我?一张脸肿得同鬼一样,一块乌青的淤血印在我左脸上,嘴唇歪了,肿得扯到了一边。手一模上去就疼,疼得我龇牙咧嘴。这没什么,这一拳打掉了我心里的内疚,我还要感谢这一拳的力量。我非常小心地洗了把脸,折回来,走进另一间房子,点上支烟抽着。我把通向凉台的门打开,迈到凉台上。今天是星期天,我却挨了打。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这是孔子说的。我想我要买把刀或者匕首。我可以趁举重运动员横蛮时一刀戳进他的肚子,杀死他这头自以为是的蠢猪。我的心情在想像壮举时好了一点,想像能愈合伤口,想像能补足自己没有干或永远也干不成的事。我又想培根在《论说文集》中《论“复仇”》一文中说宽宥仇人是君王的美德。宽宥是君王。记仇是小人。我跟那个蛮子计较什么?我跟他争斗,损失的必定是我。
刘小专走进了这间房,故意弄得乒乓响,她打开抽屉,仿佛在寻找东西。我投回头,我想无毒不丈夫,同情她就是毁灭自己。况且她哥哥已把我的同情心打跑了。刘小专终于忍不住问我:你见到我哥哥了,他同你说什么?
我不说话。
刘小专走到我身后,瞅着我:我哥哥说什么?
我转过脸来,她看着我这张浮肿难看的脸。我不想跟她说什么,我很讨厌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