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泥街 第26章

作者 : 何顿

6月29日上午

z出版社是一家吃饭的人比做事的人多的出版社。z出版社六十四人,但只有十几个人有编辑能力,大多是废人,在出版社混饭吃。社长、副社长;办公室主任、副主任;发行部主任、副主任;八个编辑室的主任副主任等等,随便一数,行政领导就有二十几个。还有一些人天生就懒。但人人都装出干事的模样,按时上下班,然而却是在办公室里聊天或看报。大家都看在眼里,都不说,因为这是社会主义的大锅饭,大家吃。z出版社的黎社长曾是个作家,写了几本贫下中农分田到户后,积极性调动起来了,且有了闲暇时间学习十一届三中全会精神的小说。现在没人再去读他的小说了,所以他就跑到z出版社来当社长。

黎社长五十岁,高高瘦瘦,戴副眼镜,很知识分子的模样。很知识分子的人,要么清高,自诩才高八斗,学富五车;要么就虚伪,肚子里有一点知识,但为了体现自己更有知识,就极力做出知识分子相来诱惑你。清高的人是没有伤害性的。他一心清高去了,他不屑伤害你;虚伪的人就说不定了,你比他强,他就要等待机会搞你一家伙,或者绞尽脑汁爬到你头上去。就我对黎社长的观察,他介乎这两种人中间,不是十足的清高,也不是十足的虚伪,就是说既有点清高又有点虚伪。这就是黎社长,就像我们大队的大队书记。

z出版社是个大家庭,黎社长是家长。黎社长还是个不任人惟贤,只任人惟亲的家长。这一点最像我们大队书记。这其实是黎社长的弱点,所以他用的一帮人,基本上都做不得事,只晓得跟着他叫。这位前作家当然也想干出点名堂来给上面瞧瞧。z出版社里能干事的编辑分三种类型,一种类型属于高傲型,手里执着很过硬的文凭,也确实有点眼光,编过几本受到上级领导表扬的书,他们眼里没黎社长这个人。假如有,那也只是表面上有。因为他们觉得他们不要靠谁吃饭,相反,他们清晰地意识到黎社长要用他们。另一种人就是自视自己有本事,于是不把黎社长提拔的干部放在眼里,开口闭口都没有一句好话的人。这种人让黎社长最头疼。第三种人就属于我这种类型的人,本事么,文凭已经说明了,做事么,大家也看在眼里了。做人么,既不叫叫嚷嚷,也不自命不凡。我这种类型的人,在z出版社就我一个。黎社长用四只眼睛在z出版社寻找做事的心月复,找来找去,最终找到了我头上。

我比较欣赏你,你做出成绩而不骄傲,年轻人能做到这一点就很不错。黎社长对我说。

黎社长说我做出了成绩是有根有据的。

我编了一本书,是我的研究生导师写的,试论什么什么。没想在全国获了一个精品图书奖。z出版社这几年来,还是第一次拿到全国精品图书奖,奖是在北京颁发的,在图书领域里,是全国最高奖。

我导师写的这本破书,其实没一点价值。一百个人,有九十九个人看不下去。这是理论性太强了。其实也不是理论性,而是把一些冷僻的词语堆砌在一起,一个观点其实用一种直截了当的方法解释就行了,但是我的导师生怕别人看不懂,就进行迂回曲折,先扯一气(方言:一会)毫不相干的事情,然后才回到正题上。他相信他是这样说,别人就理解了。一个破观点一扯,就好像毛线裤扯发了线缝,让你模不着头绪。就是这么一本——自称自己有坚实的理论基础的我们总编——也读不进去的破书,一本只印了两千册,却有一千册压在仓库里喂虫的破书,居然获了最高档次的图书奖。

我导师这本试论什么什么的书,起始于八十年代初,竣稿于八十年代中,历时五年半。然而没一家出版社肯出这本试论什么什么。去年我到北京出差,拜访导师,导师在家里长吁短叹,说人心不古,说他这本书稿在北京的八大出版社游了一圈,最终又回到了他的书斋里。我见导师盯着桌上的那堆稿子唉声叹气,一同情他,就说拿到我们z出版社来试试,导师就很高兴地给了我。我写了一封热情洋溢的一审意见,东拉西扯引经据典地写了五页,交给编辑室主任,编辑室主任只读了我的审稿意见就签了意见,下结论说这是一本理论性很强的好书,然后送给总编把关。总编看了一个月,咬着牙把这本世界上没几个人会有耐心读下去的试论什么什么看完了,但是仍然有点模不着头脑。总编叫我去,对我说:我是断断续续看的。年纪大了,记性差了,前面看的都记不清了,这本书到底是说什么?

这是一本学术著作。我对总编说。我觉得我们社不但要出挣钱的书,还要出几本赔钱的理论书,以此提高z出版社的档次。学术著作不挣钱,但可以提高我们社的知名度。

三句话就把总编搞定了。总编是个好大喜功的人。他身上最大的毛病就是想在他当总编的有生之年里出几本流芳百世的好书,试论什么什么,既然他都看不明白,那就只有后人才能看懂了。我的导师就正是他这样的人,喜欢玩深奥。我的导师早就在理论的圈子里走火入魔了,他讲课和说话都是舍近求远,这一点也和我们总编相像。试论什么什么之所以得以出版,完全是因为总编看不懂。假如他懂了,这本书就很难问世。

试论什么什么之所以能获奖,那是因为试论什么什么没有政治问题,而且评委们不是导师的学友就是导师的弟子,而我的导师在事先又跟几个权威评委打了电话,请他们看看,提提意见。他们觉得我的导师年纪一大把了还如此谦虚谨慎,真不容易,就毅然投了试论什么什么一票。我和黎社长去北京领的这个奖,在火车上黎社长老是用爱才的目光打量我,觉得我是他手下的一名干将。我比较欣赏你,你做出成绩而不骄傲。黎社长在北京就这么赞许我,回来几个月了,在社里仍用一种欣赏和爱才的眼光打量我。

这本试论什么什么改变了黎社长对我的态度。

7月3日晴

中午,黎社长牺牲自己的休息时间,走进我办公室找我扯谈。又有什么新的选题?黎社长问我。黎社长见到我每天早晚都在办公室里,就以为我在更加努力的工作。他那错误的判断使他主动走近我这个乡巴佬。我其实也是不把黎社长放在眼里的人,但我没那几个人做得那么敞。我做出受宠若惊的样子看着这个对我愈来愈有好感的社长。在这段时间,我觉得我犹如一处荒凉的山岗上的一根狗尾草,在秋风中抖索。我以乎看到一只蝗虫正在啃噬我的心。早晨醒来,我都不晓得自己睡在哪里。我真的想大叫一声,有时候还想哭。

我说暂时还没有。

再搞一个奖吧,小张?黎社长对我亲切地笑着说,在我桌前坐下了。

我确实有点受宠若惊。我不会乱说话,这可能是乡下人的本性吧。我说:是的,我还需要你进一步放权给我。我想到了《魔鬼谷》那本书。

黎社长又用一种爱才的目光打量我,脸上很有一种要提拔我的样子看着他的属下。你先好好工作,他对我许愿,再搞一个全国奖,有机会,我会让你挑重担。

挑重担就是让我当个小官。

我做出一脸感激的样子望着他,我也需要人赏识。我说:谢谢社长关心。

黎社长点点头,表示已经接纳了我的谢意。你手上搞了什么好稿子吗?黎社长说。

八十年代末很多作家都弃笔不写了,一打电话催稿子,作家们就说:还写什么写。或者回答:我现在下海了。作家们不写作,出版社就没事干了。出版社一年总要出几本书呀,假如不出书,那还叫出版社?作家们的破稿子到不了位,编辑不急,黎社长急了起来。黎社长这样一问,我马上想起了《魔鬼谷》那部书稿。李新去了趟贵州,但贵阳出版社的马编辑因写阴阳怪气的批评文章而走红,忽然就调到某刊做理论编辑去了。所以李新没弄到书号。我比李新还急,假如这本破小说出不来,那三万元就泡汤了。我看着黎社长,我想着怎样使他跌入圈套。我一脸认真的样子说:我手头有一本稿子,六十万字,我觉得还不错。只能这样开头,不能说写得好。黎社长也和总编一样,对武侠小说不感兴趣。

一本什么稿子?黎社长盯着我,写什么的?

新派武侠小说。我这样回答,自由来稿,我看了,故事引人入胜。

如果出版社稿子很多的话,黎社长可能会起身走人,好在那些所谓一流二流作家都暂时罢笔了,该轮到三流作家粉墨登场了。黎社长说:总编看了吗?

我还没跟总编说。

有政治问题吗?

政治问题肯定没有。我笑笑,要有政治问题也是明朝的政治问题。

性方面呢?

性方面绝对干净。我说,我是清道夫。

黎社长看着我,在思考是不是也弄一本武侠小说。

我说:其实可以这样。用不着社里投资印书,找一个书贩子出钱,社里出一个书号,书出来了,名誉是社里的。社里没一点风险。

黎社长瞅着我。

我说:贵阳出版社和海南岛那家出版社都是这样做的。今年社里好像没什么书出版……

黎社长点上烟,身为社长的他,当然希望社里多出书,高品位的也好,通俗的也好,总之得出。哦,这样吧,你给总编先看一下,看看他的意见。黎社长说。

我预感这本书会出来。我说:好,当然。

接着他问我对社里有什么看法。我说没什么看法。我说社是他的社,他等于一家之长,他是父亲,我们是儿子。我说得很肉麻,但是他爱听。有的人是希望当父亲的,黎社长就是这样一个人。我们还说了很多别的,黎社长关心起我的家庭来了。我对他说我正打算离婚,因为刘小专有神经病。黎社长脸上露出了理解我的怜悯。假如他有一个神经病老婆,我也会用这种眼光看他。

7月5日随感

徐红无疑对我很有好感,今天我在大路书店和她聊天时,我感觉她看着我的目光不同。爱情在转变她的目光,爱让她观看我好的一面。我记得培根曾说爱是愚之子也,这是说爱情是愚蠢的果子。培根还说在人生中,恋爱只是招至祸患。我曾在读大学时,记笔记记下了这些话。我当时觉得这是真理。现在我要反对它们了,我觉得恋爱使人变得聪明,爱情能让人幸福,怎么是招至祸患呢?当然也有招至祸患的,董卓为此付出了价值,闯王李自成称帝后也葬身于此,他的部下当年不霸占吴三桂的爱妾,也许就不会有清兵入关,那么清朝政府就得从中国的历史中一笔抹煞。但是平常人并不会因为爱情而丧失高位或财富,因为高位和财富不在平常人身上。像我,翻了船也只是脚背深的水,没什么损失。所以爱情只会滋润我。

老子说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你不去争,谁能打败你?争只会产生烦恼,不争烦恼就消失了。烦恼是病魔,它只纠缠那些爱慕虚荣的人。他们都是病人。

7月14日傍晚

我可能要走运了。作者在《魔鬼谷》里写了些正义的东西。这是总编看了《魔鬼谷》这部破武侠小说后对这部破小说的评价。

我想他没搞错吧?这是一本张飞打岳飞的鬼扯腿的小说!我说:是的,我也这样看。

有些东西还是要删,总编说,爱情点到为止就行了,不要写动作。这个作者年龄多大?

我告诉总编三十岁。

那他还是读了些书。总编说。

我差不多要笑这个老头了。朱马在这部武侠小说里,借用了几首唐诗和宋词,而那些唐诗和宋词连中小学生都能背诵,而且朱马也是牵强附会地胡扯进去的。

这就是读了点书?我怀疑总编八成老糊涂了,或者眼光有问题。我说:那是那是,作者的文学修养很高。

我还有什么话说?我只是向出版社要一个书号,不然书就出不来。如果总编手上的名家稿子多,他是绝对不会看《魔鬼谷》这部书稿的。好在那些名家都在家睡觉,没想到要奋起直追,才轮到总编屈尊看《魔鬼谷》。我不用担心三万块钱变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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