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泥街 第33章

作者 : 何顿

12月30日下午

我的一个在山东工作的研究生同学来了长沙。他是个山东大汉,身高一米九五,假如他手脚灵活点,那他就可以去打篮球。他那高大的身躯就像铁塔。他来长沙,是他去了趟深圳。他本可以坐飞机回山东,但他想利用这个机会见见我,改成了坐火车。他打算在长沙乘飞机回山东。他长得五大三粗,但说话做事都斯斯文文,骨子里是个文化人。他是孔子的后裔,姓孔。在北京读研究生时,我叫他孔老二。我们两人同一个导师,导师说他的脑子没有我活,但他是个认死理读死书的执拗的人。他认准了什么,那就是真的认准了什么。不像我,认准了,又可以突然放弃。他坚持着做学问,生活自然就贫困。看看他的衣着,你就会觉得他没混出名堂来。他还穿着五六年前,在北京读研究生的那件所谓太空棉袄。

你好你好你好,孔老二握着我的手不松道,张逊啊张逊,你老兄怎么样?一般一般,我说。

你老兄发财了吧,你老兄歪点子很多的。孔老二赞美我说。

我们说了很多话。后来我们上饭店吃中饭,随后才上我家聊天。孔老二一走进我家就说他感觉很好,这好像是走进了一个温馨的家。他确实是这么说的。晚上,他就睡在我家。他对徐红印象好极了,觉得她年轻、漂亮、温柔、贤惠等等。他把一大堆美好的词语都堆砌在我老婆身上。他眼睛发亮,一会儿訇然一笑,一会儿摩拳擦掌,-会儿打一个饱嗝,忘记自己是孔子的后裔了。他在我家住了两天,两天里我们天南海北地神聊。他告诉我,他正在翻译劳伦斯的书,已经翻译了三本。他非常喜欢劳伦斯。他打算译完四本,梳理一遍,就把它们交给海南那家出版社。研究生毕业的这几年,他都在家翻译劳伦斯的作品。他还编了几本书,都是一些中外名家写的随笔和散文。古典的,现代的和当代的。

书出来了吗?我问他。

没有,还放在我书案上。我曾经把它们交给我们山东的出版社,山东的出版社又把稿子退给了我。我就再也没往外寄。

孔老二,一共有多少字?

八十万字。

你把稿子寄给我,如果有可能,我替你出。可以出成四本书。我说。

孔老二很高兴,说他这次没白来长沙。他回山东后,一定把稿子寄我。我和他是一个导师,在一间寝室里住了三年。毕业后,孔老二分到了山东的某所大学教书,我进了出版社。如果能帮他什么,我会帮他。他是个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专读圣贤书的角色。在这方面,他又是孔子的后裔。他走时,我把他送到民航售票厅坐大巴。我心里酸酸的,难得他还有一份情意来看我。湖南、山东天隔地远,鬼晓得还能不能再见面!

1993年的日记:

1月11日夜

我和徐红第一次吵架是我二姐夫来了又走了的第二天。我二姐夫想在长沙找点事做,他找我替他找事。他是个木匠,又懂泥水活,他想在城里承包一个小小的工程,赚几个钱。我没跟二姐夫找事做,事实上是找不到。二姐夫在我家住了三天,走了。徐红有点嫌我二姐夫脏,比如我二姐夫把痰吐到了客厅的地上,觉得错了,忙用穿着拖鞋的脚去擦。我能理解,在乡里长大的二姐夫,在堂屋和睡房里随地吐痰的二姐夫,一时忘记了这是在他小舅子家。徐红用一种看乡下人不起的眼光不屑于跟我二姐夫说话,这让我极不舒服。

你看我们农村人不起,我说。她瞅着我,问我什么意思。我说你对我好并不能说明你心好。你要是对我父母和姐姐姐夫好,才说明你是真好。我说这话时,脸上有点凶。我这个人从小就学会了孝敬父母,和她生活在一起,好像就不能孝敬父母了。刘小专至少还去过我家五次。我们也是在长沙结的婚,但刘小专按我父母的要求回黄家镇又办了十桌酒席。后来过年过节,加起来还去了四次。徐红不愿意去我家。结婚那天,我姐姐问我们会不会回家办几桌酒席,徐红拒绝了,理由是她很忙。其实她是不想去。我想罢了,你不去就不去,还为我父母节约了一笔开支。但我二姐夫问我们过年回不回家时,她不跟我商量就回答说:不去。我觉得她太武断了,我父母并不希望我娶一个瞧他们不来的媳妇。

你是城市里的臭小姐,我恨恨地说她,看我们乡下人不起。我恨她不愿去我家。又说:我父母对我抱的期望很大。他们希望我找了一个好老婆,我不想他们看见你不在乎他们。

我就是不在乎他们。我就是不喜欢你家的人。我连你也不在乎,你拿我怎么样?她不讲道理的神气盯着我说。

我不希望你只关心我一个人,我说。我想把我父母接到我家里过年。

行啊,你把你父母接来住,我住回去。她说。你自己好自为之吧。

晚上她把背对着我睡,不准我动她。我把手放到她肩上,她把我的手拂开。我说我爱她,她说我假惺惺。我把她搂住,她把我推开,起身到另一间房子睡觉

去了。我心里有一炉火,觉得自己找了个没趣,继而觉得自己用自由换取她的爱情,颇有些损失惨重。想想过去刘小专,她对我听之任之,对我的行踪视而不见,对我的言论充耳不闻,其实是一件非常好的事情,这样我就有很多空间自由活动。现在呢,一切都要向徐红讲明白,甚至还要看她的脸色行事,生怕她不高兴,就觉得自己犯贱。我这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想想孔子说的惟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心里就更有气。

i月15日上午

我的生活就是一切都是为她高兴,而我自己则一点也不高兴。任何一对夫妻,当一个人的言行一切都得尊重另一个人的意见时,那个人会高兴吗?快四十的人了还找一个小女人来管,这不是自找倒霉?有时候我真想对着她吼叫一声你以为你是谁?但临了,话一出口却成了这样的句子:我发现你真可爱。这是为了避其锐,她在生气时我跟着一并生气,不就发生战争了?既然娶了这副闹药(方言:毒药),你就得采取得过且过的战术,以守为攻,伺机行事。孙子在他著的《虚实篇》里说:故善战者,致人而不致于人。又在《谋攻篇》里献计道: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看来我得运用一点孙子兵法对付这娘们。谁叫我娶她做老婆?目前,暂且只能运用孙子的以逸待劳的计策……一个家庭里老是女人在指手画脚,你就觉得自己是个他妈的废物。这就是我现在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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