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相思之天下定·下卷 第14页

作者 : 贾童

来人跨入禅房,毕恭毕敬垂手而立,“诏书已经颁布,祭天仪典订在下月初六,王爷希望太后能够出席。”

江鶦运劲于腕上,一笔一笔慢条斯理地抄着,不曾间断,也不见加快,使者忍不住轻轻掀起眼皮望去,目光正巧落在江鶦修长脖颈上,肌肤被阳光一照,牡丹一样洁白。从宽袍大袖里伸出的皓腕纤手,尾指微微翘起,指甲尖长饱满,有珍珠般的荧光流转。

使者看得出神,脑中空无一物,突然见江鶦笔尖顿住不动,一下子如梦初醒,赶紧低眉静候。

“下月初六我已有约,只有辜负王爷美意。”

“这……王爷说,王妃一直很思念太后,机会难得……”

“王妃进京了?”

“王妃已在路上。”

“若是到了,就让王妃住在锦绣崖廊吧,我有空会去看望她。”

使者无奈,只得告退,走出不远却被江鶦身边的婢女叫住,递过来一张纸,“太后说,这物什就交由大人拿去交差吧。”

使者拿着一看,墨迹还透,想来应是刚才所写。不管怎样有个东西交代也是好的,于是小心翼翼地带回。

江琮展开细细观阅,唇角慢慢浮起笑容。一花一天堂,一草一世界,一树一菩提,一土一如来,一方一净土,一笑一尘缘,一念一清净,心是莲花开。

江琮反复看了几遍,正要收起,突然听见外面传来连声呼叫,跟“舅舅舅舅”一起冲滚进来一个小人儿,拿着半散的线轴,线在地上拖了老长。

“舅舅,天黑了怎么就不能放纸鸢了?不是有月亮吗?”

江琮心念一动,笑着把孩子抱起,“玉书乖,咱们去找你母后好不好?”

玉书眼睛一转,认真反问:“不是说母后在山上静修,朕去了会打扰她吗?”

“现在已是卯时,不会打扰。”

马车避开主要街道,选一条僻静的小路直上无尘山。玉书自记事起第一次出宫,不安地缩在江琮怀里,半隐于黑暗中的小脸几分期待,几分迟疑,江琮这才想起,牙牙学语以来,玉书竟没再见过他的亲娘。

江鶦这天歇得早,刚睡下婢女就跑来告知世子进寺的事,江鶦披衣起身,发髻来不及挽起,江琮人已到了门口,将她鬓发半散的样子纳入眼中,忽然觉得有些尴尬,只好晃一晃怀里玉书低声说:“还不快叫人。”

玉书犹豫着喊了声:“母后。”

江鶦淡淡说:“皇上怎么也来了,有什么事吗?”

玉书看向江琮,江琮却笑而不语,玉书鼓起勇气,“儿臣想让母后和舅舅陪我把纸鸢放上天去。”

江鶦笑道:“现在?”

江琮让人提来一盏灯笼,“你没有在晚上放过纸鸢吧,咱们何妨一试。”

寺后倒有一大片开阔的坡地,只是没有风。夏蝉低鸣,月朗星稀,纸鸢很快飞上天,江琮把线轴交到玉书手里,让几个侍卫陪着去一边玩了。

看着人都走远,江鶦淡淡一笑,“一个小孩子懂什么,我看这主意又是你出的吧。”

“就是我出的,你整天闷在寺里抄经,就不觉得不腻烦?”江琮倒坦率,“慈谙殿一早收拾好了,整天空着也不是个事。”

江鶦恹恹别开脸,“你们是真心希望我回去吗,如果不是,就让我在这里过几天清静日子。”

江琮拉住江鶦的手,“别人的想法都不重要,我看得出来,玉书希望你回去。你看看他,他现在的年纪还不谙世事,可是再大一些,他就会觉得这一切都不是他想要的,唯一会真心对他的人又不在身边。”

这番话实在不像江琮会说出来的,江鶦不由愣了一下,回过神后笑着摇一摇头,“你倒头头是道起来。”

“我自然最懂,我就是像他这么大的时候没有的亲娘。”

第五章泪里清歌,水流割断春风目(2)

江鶦又愣一下,惊觉自己竟忘记了这些遥远的往事,不经意间,恐怕已经触动江琮心里那段伤心的回忆,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江琮并不介意,只是一笑,“错了错了,我怎能拿玉书作比较,他自然要比我幸运得多。”江鶦早已洞悉他的来意,默默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浅笑,夜色中纸鸢已经飞得成了一个小点,若不是明月相衬,完全看不出来。江鶦望着望着,忽然心念一动,转过脸说:“我听人讲,把愿望写在纸鸢上放飞,说不定能实现。”

江琮笑道:“怎么,你有心愿了?说来我听听。”

江鶦摇头,“不是每只都灵,要那种被老天收去的才算。你还记不记得我们丢掉的那只,明明是一马平川的阔地,却从下午找到黄昏也不见踪影。”

江琮哂然,“我记得啊,原来这只是被老天收去了?可惜上面写的不是愿望。”顿一顿又说,“这就对了。”

“对了什么?”

“以后别再往纸鸢上写那些伤春悲秋的句子,老天即使收了也不知该如何满足你。”

江鶦失笑,这时才发现两人的手还牵在一起,恍然之余,竟没有仓皇甩开,而是下意识盘旋在那丝触感中,突然惊觉他的手指凉得过分。

“你很冷吗?现在可是响。”

“我没事,只是有点累。”江琮抽出手指,“很晚了,我和玉书也该回去了。”

在他转身之际江鶦突然叫住了他,沉默后却只是一句无关紧要的叮嘱:“……自己的身体,自己上心点。”

“知道了。”江琮微微一笑。

江鶦跪在佛堂上,以最素净的颜面告别过去。熙瑞永远留在了这里,或许,应该叫他齐隐,那已经不重要——而自己,还要继续走下去。

佛声依旧。江鶦微微一笑,看一眼佛堂里的长明灯,忽然开口:“佛祖教诲说人死如灯灭,这长明公总是亮着又有什么意思?”

一旁住持方丈合手道:“一人死而众生长存,肉身死而魂魄轮回,生生不灭,经千百劫。”

江鶦又一笑,站起身来,“此番下山,以后恐怕就不大来了,我抄下的那些经书,留着也没用,大师请替我烧了吧。”

住持方丈道:“是。”

江鶦点点头,该说的都说了,再没什么留恋,两个僧弥一左一右打开庙门,猎猎山风倏然灌入,吹得衣袖鼓胀起来,江鶦缓缓迈出门槛,山阶下是望不到头的仪仗礼队,黄幡华盖如云霞一样铺开。

江鶦在人们三呼千岁的声潮中一步一步走过长长的紫毯,面色平静。内侍将她扶上太后专乘的金根辇车,车帘垂下,那绚丽的刺绣图案晃花了人们的眼。

礼队调转方向,迤逦下山。江鶦坐在轿中,头顶是如洗的苍穹,两侧是锦绣山河,身后,寺门逐渐远去,这一次她没有回头。

永淳元年六月初五,太后懿德,离寺回宫,翌日亲临祭天仪典。

江琮放下笔,托着下颌看一眼纸上那行字。他很清楚史官用以描述这段历史的句子,如此贫瘠,一板一眼,后人永不能想象出她登高时那倾世的风骨。

想着又取纸一张,略微思忖,随性写了下去。人言是牡丹,佛说是花箭。射人入骨髓,写到这里停一下,微微笑起来,边笑边添上一句——“死而不知怨。”

死而不知怨。

在灯影下漾出光晕的几个字,有一种义无反顾叼蜜,江琮沉浸其中,忽然听见轻微的噗噗声,一只飞蛾扇动着翅膀不停撞在灯罩上,江琮试着将灯罩取下,飞蛾打个旋,竟毫不迟疑投身火中,一股焦味传来,那东西还露在火外的半个翅膀缓缓收拢进去,江琮几乎惊住,直到听见有人在门外低声禀报才恢复平静,淡然地把灯罩盖回。

“玉器房又来了一批新的,小王爷可要去看一下?”

江琮来到门外,家奴刚把一切摆放妥当,正鱼贯离开。圣国玉石产地颇多,流于民间市场的玉器却日渐稀少,据说每年开垦量的九成都进了摄政王府,也不知可信不可信,唯一无法否认的是这位权倾天下的王爷真真到了爱玉成痴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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