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舟靠在杨琼湖边,给生长在岸边的覆过船篷的高大荷叶围了起来。
荷花地里有清水,清水下是一地淤泥。淤泥或高或浅,一处露出水面,一处潜进水底。
淅淅沥沥的雨水下得很是时候,雨点滴滴答答,在湖面上激起涟漪后与杨琼湖相融汇,打在船篷上,碰撞出闷闷的声响,探首远望,荷花地里一片烟雨朦胧。
小舟微微晃荡着,何瑾坐在舟中听着雨声,心头静寂。
一杯淡茶递来,何瑾嫣然接过,她双颊微微呈现出可疑的绯色。
纪羲禾一袭墨衣长裳外披薄纱衣,袖口着淡色,纱衣上绣着暗纹。透色玉骨杯在他唇瓣摩挲,淡淡茶香和着荷香雨气,让人醉心于这微风细雨中,却又不觉勾起悠悠情丝。
瞧着眼前人,何瑾不免泛起了些女儿家的小心思。
懦弱且逞强,何瑾一贯都是这般活着。
会哭的孩子有女乃吃,那么如她这般不会哭闹的只有靠自己活下去,对此,何瑾深信不疑。
但当皇帝赐婚于她时,期许的种子就已埋进了何瑾的心窝窝,她想要逃,逃离过去,而在当时纪羲禾就是她的未来。
在纪羲禾表现出的种种关切与真情时,期许的种子便在不知不觉中恍然长成了参天大树。
那时,何瑾以为自己能嫁与纪羲禾为妻,是她三生有幸。
***
湖上烟波飘渺,水波泛舟隐雾中。
纤纤素手,两拨三弄,琵琶声色悠扬,响穷万里引杨絮作舞。
迎风使舵,船头摇摆不定,几艘锦缎华船一众齐发,驶向湖中。
何瑾站在船首,无意瞥见岸边那处荷叶初露的荷花地,她顿时阴沉了脸,旋即折步走开。
纪羲禾**船头,余光将何瑾离去的背影纳入眼底,他神色微黯。
杜墨洳也在船板上,他瞧见何瑾离去便跟着寻了去。
前些日子,何瑾受人非难,杜墨洳虽数次替其辩解,但因纪子萱多次阻拦打扰而没有当面安慰何瑾,这让杜墨洳心中惦记,今日游湖他正要借着机会给何瑾说清。
就算他对何瑾无意,但以杜府与国公府的来往,他也应当当面劝慰几句的,杜墨洳如是在心中给自己解释着。
这几日梦境的逐渐深入及改变让杜墨洳更加怀疑自己对纪子萱的感情,质疑他自己原本的决定以及现在所做的一切正确与否,潜移默化的心思变化饶是杜墨洳也难以察觉,或者说他本不希望有所觉察,一直在欺瞒自己罢了。
转角处,杜墨洳正要扬手止住何瑾,却有人先他一步。
是纪子萱,杜墨洳上船时未找到的人儿,此时却是找到了何瑾跟前。
杜墨洳顿觉不妙,纪子萱看何瑾时透露出的目色是他从未见过的,他也压根无法想象出那样的神色竟然会出现在纪子萱的脸上。
杜墨洳正要追去,何婉携着一群打算上船甲板上作诗抒情一决高下的他院学子们从船房里出来,恰恰挡在了杜墨洳的面前,带到杜墨洳扒开众人急匆匆打算跟上何瑾纪子萱两人时,只闻一声惊呼传来。
杜墨洳正提步要冲去,就将纪子萱惊慌不已哭哭啼啼地从转角处跑了出来,见了杜墨洳立即扯了杜墨洳的袖子哭得大眼如核桃,双唇水润微微肿起。
“有人落水了!”
杜墨洳被纪子萱扯着袖子闻声惊醒,急红了双眼想冲过去,却被纪子萱束住了手脚。
何婉闻声则脸色顿变,惊呼一声:“姐姐!”
何婉的惊叫声引得杜墨洳眉宇微拧,她怎知落水之人是何瑾?
杜墨洳使自己静下心来,暗中瞧了眼何婉又瞧了眼纪子萱,一股震惊且无法言喻的心情在他心头蔓延开。
就在此时又有一人大叫:“是何瑾!落水的是何瑾!”
杜墨洳扯开纪子萱紧紧抓住自己的手,想跳水救人,却似乎冥冥中自有天命,他每每都必定要晚人一步,这次杜墨洳再一次被人抢了先。
一道墨色的身影随着何瑾没入湖中,随着江涛滚滚而去,没一会儿就在水面上消失了踪影。
前世,何瑾曾问过纪羲禾,纪子萱是个怎样的女子,那时何瑾并非真心想问,只是随口一说消除尴尬的气氛罢了,因故她也没有将纪羲禾的回答记载心上。
但回首方才坠下游船的一瞬间,何瑾记起了前世纪羲禾的回答:纪子萱生性聪慧,她知晓自己所要何物,但她却是将所有的聪明劲都用在了伪装和示弱上。
纪子萱褪下自己伪装之时,便是她伸手拿取她所要之物的时刻。
***
“公子,”何瑾唇角撩开,看着小舟中的另一套茶具,问道:“这紫砂壶可是出自时大彬先生之手?”
纪羲禾含笑默允。
何瑾心中惊喜,“‘宫中艳说大彬壶,海外竞求鸣远碟’,今日我竟有幸瞧得真品。”
陆韵之是位风雅之士,对茶更是了如指掌,耳濡目染下何瑾也多少对此有所了解,何瑾不觉想及陆韵之,若是外祖见着这六方紫砂壶定会欢喜不已。
前一刻还笑着,下一瞬间,何瑾却恍然黯神,是呀,她怎忘了,国公府早已不在,剩下的只是一片断壁残垣了。
何瑾收住喷涌的思绪,她神色不自在地将目光从那六方紫砂壶上移开,瞧向远处。
纪羲禾将眼前人的神色变化瞧在眼底,他拿出一帕子递到何瑾面前,从纪羲禾那两瓣薄薄的唇中只吐纳出一句话,他声音淡淡却憾人心弦,“哭吧。”
单单这两个音调给纪羲禾说的极其缓慢柔和,有股抚平人心的魔力。
没有人对何瑾说过这样的话,就算何瑾过世的母亲陆氏,对何瑾说的最多的也是叫她忍耐,但现在有人却要她哭出来。
何瑾不允许自己这样做,只是她无法抑制心头的颤抖,胸口五味交杂。
纪羲禾轻叹一声,伸手替何瑾拭去早已滚落出却未被何瑾察觉到的泪珠。
何瑾微愣,而后惊诧地抬眸朝纪羲禾视去,望着纪羲禾的双眼,她觉得自己仿若看见了这世上最温柔深情的眸子,叫人心甘情愿地沉溺其中,直至那片汪洋无声无息的淹没日月,漫过那在不知不觉中逐渐被岁月染白的双鬓。纪羲禾的动作那样自然,似乎他就该如此一般,若是不这样做反倒是奇怪,该被人指责了。
但仅仅只是一瞬间,纪羲禾便收敛起了眼底的神色,他那双点漆般的黑眸再次陷入了深不见底的沉寂,叫人无法知晓他的心思。
纪羲禾笑了笑,将锦帕交与何瑾手中,笑了笑,缓缓道“这世上万万事,谨记一话即可以一应百:哭,便要哭得大声,笑,就要笑到最后。”
何瑾懵懂颔首,似还未从纪羲禾眼底的那片柔情中回过神来。
纪羲禾悠悠笑开,俄而,坐回原处。
醒神后,何瑾顿是惹红了双颊,转首远望,目光游移,讷讷无声。
彼时一只蜻蜓飞过,堪堪落在船沿,引去了何瑾的注意,却在下一秒被船篷上滴落下的雨滴猝不及防地打进了荷塘里的淤泥里。
何瑾一惊,急急坐到船边想要伸手将那蜻蜓救出,却又陡然止住了手,思虑一会儿后,她收回了已经触碰到清水的指尖。
何瑾目色焦急地瞧着那只半只翅膀陷入淤泥,身子露出水面,不停挣扎想要重获自由的蜻蜓,却始终没有伸出援手。
“为何不救?”幽幽男声传入耳中。
何瑾柳眉紧锁,回首答道:“我救得了一次,却救不了第二次。如是此次帮了它,下一次它若习惯等人帮助而停止挣扎该如何?那时我倘若不在其身旁,岂非害了这卿卿生命?”
“那该如何?瞧着它陷入淤泥丢了性命?”
“不,它会挣月兑的,”何瑾璀然一笑,牵起脸颊上淡淡的酒窝,回首望向纪羲禾她眼中散满了繁星,叫纪羲禾心头一震,不觉心跳加快了些。
“瞧,它不是还未放弃扑腾吗?”何瑾再次将目光放在那只蜻蜓上,她勾着脑袋瞧着,信心满满却又有些担心,“我相信它,它能克服这重重困难重新翱翔天际的。”
何瑾地话像是说给这可怜的小东西听的,又像是再给自己鼓气,“我会守在它身旁的。”
“一直守下去?”纪羲禾声音中存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期许。
“一直守下去,直到它挣月兑淤泥的束缚。”何瑾回答果断坚定,目光灼灼。
纪羲禾只觉心中仿若有什么不曾有过的情感破土而出,叫他有些措手不及。
纪羲禾不觉失神片刻,而后起身,颀长的身子为何瑾挡去飘进船内的雨水,他薄唇噙笑,修长白皙秀气的手指就那样毫不犹豫的伸进了那污浊的淤泥里,将那只可怜的蜻蜓从阎王爷那讨要了回来。
两指轻放,蜻蜓扑腾其翅膀,却未离去,而是落在了纪羲禾的指间,有灵性的扇动着翅膀,仿若在感恩道谢。
霁雨,天空放晴。湖面波光滟滟一片,打在纪羲禾修长的后背上,给他覆上一层朦胧的余晖。
纪羲禾解颐,眼波潋滟含情,“我与小姐恰恰相反,哪怕折断这翅膀我也要将它救出来,”蜻蜓扑腾翅膀悠悠飞远,望着那逐渐消失在空中的小东西,纪羲禾回首看向何瑾,笑意深深,他幽昧的双眸中,隐约有种道不明的思绪,“若忧心它下次会无法逃离,就请陪伴在它身边。”
一直陪伴下去,直到亲眼见到它重新展翅飞翔。
说好了,谁都不许反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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