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听墨阁里,大约共有十二个幕僚,青年才俊,要臣子侄,他们各有各的小圈子,唯独孟旭只有一人。好在他自小就习惯了受人白眼,这点小小的冷漠鄙夷对他而言,其实并不算什么。
慕容腾第二日来了一趟听墨阁,他收到皇上手谕,要前往安阳视察寒潮之后的民情,这一去来回便大约是一月的功夫。
他看到了站在人群中的孟旭,指着他问道:“对了,你是叫……”
“回二公子,在下孟旭。”
“孟旭……既然你已经来了听墨阁,往后就要好好为本公子出力,在我听墨阁中都是擅于出谋划策之人,本公子可没有兴致养一个闲人。”
孟旭低了低头,恭敬回道:“是。”
慕容腾这次去安阳,带了阁中的三个幕僚,孟旭没什么事做,就在阁中读书习字,他从前虽没读过什么书,但好在天资聪颖,又跟方盈认过一段时间的字,如今闲来无事,便如饥渴之人一般拼命地读着阁中的藏书。只是落在旁人眼中,却仍是暗地的嘲笑。
孟旭走后,他在寒医馆那边的屋子便空了出来,原本三个人在一起说说笑笑,如今却只觉得一阵空虚寂寥。见不到孟旭,念兮坐诊的时候都有些神不守舍,各种的不习惯。方盈拿她打趣:“人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我看你呀,一天没见着孟大哥,茶不思饭不香,连笑容都少了几分。”
晚上起了风,念兮想着孟旭原来住的屋子木头窗户有些破损,想过去将它关好了。屋子里黑漆漆的,里面的床褥铺盖仍然都在,她轻叹一声,狼生呀狼生,你可真要记得常回来看我才是。
“念兮……”身后有人唤着她的名字,她身子怔了一怔,恍如在梦中一般,回过头去,脸上的笑容层层绽放。
“狼生!”她欢喜地叫道。孟旭手里提着一壶酒正站在屋门口朝着她微微笑着。
点起了火烛,又起了暖炉,这屋子里便顿时暖了一些。
“方姑娘呢?”狼生问。
“方姐姐已经睡下了,我还没问你呢,你不是住在慕容府吗,怎么这么晚还出来?”
孟旭微微苦笑,喝了一口热酒暖身:“二公子去安阳了,他既不在,听墨阁便也没有管得这么严,大家都趁这个机会,有的去喝花酒,有的回了一趟子家。”
“喝花酒?”念兮问道,“什么是喝花酒?”
孟旭揉了揉她的头,笑道:“就是去找风尘女子,你呀,还真是什么都要问。”
念兮脸上一红,笑吟吟地反问孟旭:“狼生,那你怎么不同他们也一起去喝花酒呢?”
“你倒是希望我去?”
“当然不是。”念兮忙道。她顿了顿,见孟旭一个人坐在一旁自顾自地灌酒,不由伸手捋了捋他有些微皱着的眉头,问道,“狼生,你是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吗?”
他自嘲地笑了笑,放下手中酒壶,叹息着说:“念兮啊念兮,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只不过这些对我来说,都算不了什么。”
“你若是在慕容府过得不开心,不如还是回寒医馆吧,我们三个人在一处,凡事都有商有量,岂不是很好?”
“既然已经踏出这一步,又岂有回头的道理……”孟旭摇了摇头,望着念兮心中微动。在听墨阁里放着四五个暖炉,那么大的屋子,却被烧得格外暖和。这屋窑破旧狭小,可却阵阵阴冷侵骨,风雪稍大些就似乎要抵受不住。
他受惯了苦,知道在最底层被人欺凌侮辱,被人瞧不起的滋味,高门大院和寒屋破窑,他自然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前者,只是他想要带着念兮一起,他们曾经共过患难,往后他也要同她一起富贵。
“念兮……”他呢喃着她的名字,将那冰冷通红的手掌握在了自己的掌心,“不会很久的,总有一天我会带你离开这儿,总有一天我会让你看到我亲手争取的一切,念兮……你会一直在我身边的,对不对……?”孟旭似是有了些醉意,眼神迷离,手掌轻轻抚过念兮的脸庞,仿佛有着千言万语想要说一般。
她不由想起腊八那晚的情形,他将她轻揽在怀,耳边呢喃私语,清扬的声音如同山间泉水潺潺流过,他说,念兮,我孟旭永不负你情意。
只为这句承诺,天涯海角,水阔山遥她都不会弃他而去,也无论他将来面对的是怎样的困难,她也定会不离不弃。
“是啊,狼生,我会一直在你身边的……一直都在……”
直到外面起了鸡鸣,孟旭的酒劲才渐渐缓了过来,念兮已经伏在桌上睡着了。他从床上拿了一条毛毯给她轻轻披上,不敢将她吵醒,小声地出了屋子。
冬日的清晨,天也亮的晚,走出寒医馆的巷子,仍是黑漆漆的一片。冷风刺骨,孟旭将身上的衣衫更加裹紧了些,步子也不由地加快起来。昨晚他想着念兮,更想找人说说心里话,不知不觉就提着酒回到了寒医馆。如今,酒醒了,他的脑中也明晰了起来,他要回去,回到慕容府,那些人虽然都与他格格不入,但是这两日侧耳旁听却仍是让他学到了不少东西。
不在乎过程是怎样,重要的是结果。他的许诺,他想要出人头地的愿景,这些,都会一一实现的。
孟旭正走着,突然之间眼前一黑,一个大麻袋将他的整个头都蒙了起来,他想要挣扎呼喊,脖子后面被重重一击,清晰的意识渐渐变得模糊起来,整个人便晕了过去。
再醒来的时候,他只觉得身子很凉,整个人都倒在了冰冷的地下,他用双手支撑,好不容易才站了起来。
面前灯火通明,这间石室很大,两边都站着身着黑甲的士兵,最上面的座椅上,一个青年将军正坐在上面,沉静地看着他,那对碧澈的瞳眸中,闪着微微狠刺的目光。
“你叫孟旭?”
裴冲没有穿战袍的时候,看起来就同一个温润公子一般,他淡淡地问着,仿佛此刻的孟旭不过是他掌心中的一只蚂蚁一般。
看到他之后,孟旭的心也不由沉了下去。
裴冲一步一步走下石阶,走到他的身前,眉角微挑,问道:“你这小子胆子倒是不小,不过是个医馆打杂的,居然敢当街污蔑我麾下的宋副将?”
“将军明鉴,那天……那天在下所说都是实情,绝无半句虚言。”孟旭沉着答道。
一阵寒光闪过,冰凉的刀刃就架在孟旭的脖子上:“你若真是说的实情,我今日绝不追究,但那天明明是张文亮出言侮辱本侯在先,你却一概掩过不提,害我宋副将当街被杖责五十,这口气本侯绝对咽不下去。”
孟旭的身子微微颤着,只要喉头上的这把刀再向前送上一分,他便会血溅当场,一命呜呼。
“将军……也许……也许在下当时并没有听清,还请将军饶恕。”
裴冲哼笑了一声:“没听清?若你真是个路人仗义执言,就算没有听清,致使宋三受刑,本侯也不会怪责,可你如今寄身听墨阁,为慕容腾那小子办事,我只能说当日你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深谋远虑,只怕为的就是攀上慕容家这座靠山吧。”
他早就将孟旭的一切都查得清清楚楚,今日在寒医馆伏击将他抓来,只怕也是早就安排下的。
孟旭知道再狡辩也没有用,问:“将军今日……是要杀我?”
“杀你?”裴冲冷笑一声,将手中钢刀放了下来,“我裴冲只在战场杀敌,要是就这样杀了你这样一个手无寸铁的人,岂不是遭人耻笑?只是我素来有恩必还,有仇必报,你这般算计,定是要教你吃些苦头的。”
他顿了一顿,冷冷的目光扫向孟旭,朝一旁的士兵吩咐道:“来人,先将他押到水牢看管,等到一月之后慕容腾回京,我要他亲自上门来跟我要人。”
***
念兮在屋子里醒来后,揉了揉眼睛,外面已经微有太阳的亮光了,昨夜的酒壶仍放在桌上,可是孟旭的人已经不见了。
她看了看屋子外面,雪地上是浅浅的两排脚印,他已经走了,回去了,可是下一次再见他却不知是什么时候了。
她收拾了一下屋子,想起前几日连夜给他做了一件披风,可昨晚怎么就忘了拿给他,好在明日慕容宏会过来,到时候就托他转交一下吧。
慕容宏自然是答应了下来,虽说他平素不去听墨阁,不去管这些事,但既然是念兮开口相托,他也就勉为其难走了一趟,只是却并没有见到孟旭的人影。
慕容家想要打听一个人的下落,自然不是件难事,很快慕容宏便收到了消息,原来孟旭得罪了安庆侯,被关在安庆侯的将军府里。
他知道念兮很是在意孟旭,只是这件事情牵扯到裴家,却已是超出他的能力范围之外。
两日后,慕容宏将那件念兮亲手缝制的披风带了回去,又亲手交还给了她。
念兮愣了愣,问:“慕容大哥,怎么袍子没有给狼生吗?”
“他此刻并不在慕容府中。”
念兮有些不明白,问他:“不在慕容府中,那他去哪儿了?”
慕容宏沉吟片刻,还是告诉了她:“孟旭不知怎么会得罪了安庆侯,如今他被裴冲囚在府中,除非二弟一个月之后回来亲自去向他要人,否则……”
“否则怎样?”念兮心中一沉,想起那个所谓安庆侯便是那凶狠嚣张的青铜面具,就不寒而栗了起来。他突然之间抓走了狼生,是因为想要报复当日小青咬了他的“闪电”吗?
“否则只怕是不会将他放出来了。”慕容宏见念兮神色间满是担忧,想要安慰可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他知道孟旭刚入听墨阁,时日尚短,对慕容腾来说,并无什么用处,更何况他出身贫寒,慕容腾会不会为了他这么一个人去向安庆侯低头,实在是很难说。
于是,话到嘴边,仍是咽了下去,只是轻轻拍了拍念兮。
“慕容大哥,你既是慕容家的大公子,一定有办法救狼生出来的是不是?”
她恳切望着慕容宏,希望他能点头。可慕容宏有心无力,只能轻叹一声:“念兮,家中和朝中的这些事情,我从不过问,与那安庆侯也并无交情,只怕……只怕是……”
他根本没有办法帮她。
在这长平城中,她所认识的朋友除了方盈和孟旭便只有慕容宏了,若是连他也束手无策,那么相救孟旭,便只能靠她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