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位身着粉红色大衣的护士小姐随从一位剪着齐刘海,带着副大框架近视眼镜的中年妇女走进我的病房,站在病床前以诡异的眼神看着还昏迷不醒的我和坐在病床前守候我的晓雅。谁都没有开口说话,晓雅一脸惊疑地瞪着她们看了好久,怯生生的不敢磨开嘴,感觉有不好的事情会发生。中年妇女清理一下嗓子对着天花板咳嗽了一声,一位稍胖的护士小姐走上前,指着中年妇女满是骄傲的介绍道:“你们看到这位是我们精神病科的主任,也是开院以来的第一位女主任。”中年妇女依然抬着高贵的大容量头颅,目不斜视。另一位身材相对娇小许多的护士也走上前,极力拨高纤细的声线,对着手上的报表问晓雅:“那个女孩打算住多久?”
晓雅低头看了眼气色虚弱的我,咬住牙回应说:“住到子玲醒来为止。”
胖护士插了句:“钱带了吗?”
晓雅搜搜全身上下的口袋,连刮带拔的只搜出200多块皱巴巴的零钱,惊恐地看着中年妇女,朝胖护士小心地伸出手,“只有这么多了,是我下个月的全部零花钱,你们能不能让她住下。”
胖护士隆起鼻子,用食指随便拨弄了一下晓雅手上的零钱,语气极为轻蔑地说:“她睡了那么久,这些钱刚够。至于那针安定剂就算我们医院送给她的,希望她以后还是少发疯。”刚说完便抢过晓雅手上的钱。晓雅本能攥紧手心,但为时已晚,钱一分不留地进了胖护士的口袋,唯一在晓雅手心留下的是五道鲜红的指甲印。
“是啊,发疯也要看身份的,穷人发不起疯啊。”那位娇小的护士若有所思地看了眼中年妇女,朝晓雅走过去,侧头虚笑笑,然后提起气朝小雅硬推了下,比她高大两个的晓雅连退了好几步。正当她要粗鲁地叫醒我的时候,我睁开眼愤怒地死瞪着她。她先是一惊,呆木了几秒钟,而后尖叫一声,朝中年妇女的身后躲去。胖护士也有些心虚,但想起主任站在身旁便故作镇定,五官互相硬挺地撑住,声线低沉地说:“你要是还活着,可以走了。”
胖护士不由分说地伸手就去扯我盖着的白色被子,恐惧在被子被撤离的瞬间拼命地缠绕我的全身。我竭尽全力却只发出尖细的一声“晓雅,救我!”晓雅抹掉眼里的泪水,硬起头皮朝胖护士的腰部狠狠撞去。接着一声惨不忍闻的尖叫
中年妇女没有和我们过多计较什么,或许怕把事情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我和晓雅被隆重地送出医院,晓雅艰难地搀扶着我一步一步走下似乎没有尽头的台阶,我还能看见晓雅脸色细密的汗珠,没一颗汗珠里面都有一个明亮的太阳。它们让我周身的空气充满了生命力。
晓雅细细地喘着粗气,她害怕被我听见。她告诉我:“子玲,别回头,继续走,走远了就没事了。”是的,我们已经走得很远很远了,我们似乎在一条宽阔的大街上迷失了。来往飞驰的车辆将我们的时间和视线碾压得血肉模糊。仍然闻得到医院里熟悉的浸泡人体器官的福尔马林刺鼻的味道,还有那个胖护士浓烈得足以毒死一只猫的口臭,她仍在当着精神病科主任抱怨她被撞伤的腰部。晓雅偷偷告诉我这次头部撞击事件纯属海绵游戏。
我觉得头脑眩晕得厉害,身体本能地在所有毛细孔力塞满盐末来阻绝带有毒性的气体,这如同一次残酷的慢性自杀。一直漫长的夏季,一直持续沸腾的空气裹着灰尘烧过整条大街。道两旁的香樟树在烈日下抖动起暗绿色的枝叶,不知羞耻地泄撒萎靡的**,而它看不到在每片叶子上铺了厚厚一层丑陋的灰尘。灰尘是夏天的阳光冷却后沉淀下来的有毒残渣。滚动的热空气里零星的几个人骨骼瘫软了似的在行走,他们用手遮住眼睛,透过手指缝用污泥一样颜色的眼睛看向我们,蠕蠕干枯的嘴唇,继续“行走”。
我问晓雅:“夏天到了吗?”
晓雅拿出纸巾替我轻轻才擦掉额头发烫的汗液,笑笑说:“差不多都快到秋天了,不过天气还是热得很,总觉得是地球公转出了问题,夏天好像不会过去了。”
差不多快到秋天了,这个夏天我将以怎样的方式祭奠它将到来的消亡。我不能让生命再出现一次丢失一段时光的案件发生,无论这段时光带着怎样的性质。“我想吃西瓜,很想!”我情绪跳跃地告诉晓雅,她吃惊地看了我一会儿,然后把我搀扶我到街道旁的一个公汽候车棚下,再三嘱咐我要小心我自己后立刻跑去商场。
我不知道晓雅能否奇迹般看到西瓜的踪影。曾经我多少次错过西瓜构建成的海洋,在我做噩梦的时候,在我自卑的不敢出门的时候,在我轻揉脸上被妈妈贴下的五个手指印的时候,在我发疯的时候,它们偷偷从我身后、眼泪后、颤栗的梦境后流走。或许在那时它们带着绝望的神情叫喊我:“子玲,清醒过来吧。这个夏季和你童年的夏季一样,都有你最喜爱的西瓜。”
是吗?对我而言,西瓜只是夏天的一种形式罢了。就像我现在空洞的口袋和身后高档的西餐厅,这也只是人生的两种极端的形式。
我靠在灼热的站牌上,微合着眼睛。突然我的手臂被一只朽木质感的手抓住,我睁大眼睛,看到一位30多岁的瘦骨嶙峋的男人站在我的面前,他的五官纠结成一团,压榨出酸涩的哀伤。我惶恐不安地速打量了一下男人,他用木棍似的手捂住干瘪的肚子,染满各种污渍的蓝色T-shirt被汗水湿了个透。
我问他:“你肚子很饿吗?”说着,我把手臂从他的手心里挣月兑开,侧头朝市场方向望了望,仍不见晓雅回来,我略感沮丧地对男人说:“我的朋友去买吃的,你要是很饿的话可以在这人和我一起等她回来。”
男人只是盯着我看,他的手从肚子上慢慢滑下,神情更为纠结,乞求道:“我的老毛病又犯了,要进医院,没带钱”没等男人说完,我连忙插上一句“我真的没钱”,男人整张脸顿时耷拉下来,比纠结时要恐怖得多,“那,你有手机吗,借用一下,我给家里人打给电话。”
男人拿起我的手机在键盘上胡乱拨了一通,边大声对着电话讲诉自己的病情边朝街对面自然地走去。我感觉不对劲起身要追过去,突然一阵眩晕,胃里翻江倒海。我叫喊不出,迷迷蒙蒙里望见那个男人关上手机,神态自若地继续走着,接着是一大群黑色的如同秃鹰一样的影子朝我铺天盖地地围剿过来。身后是朝我暗刺过来的女人尖叫声:“我的天啊,有女人疯了,坐在了地上。”接着是一个男人带有挑逗性质的声音:“哪儿?疯了的女人在哪儿?她要当街月兑衣吗?”“要看月兑衣啊,要你妈去月兑给你看!”
我双手捂着脸,悲恸地告诉围观的人群:“我的手机被抢了。”
一个冷冷的声音从人群里流了过来,搁浅在我的脚尖处——“是一个穿蓝色衣服的老东西吧,刚不久我见到他骗走了你的手机。他骗了好几个你这样的女孩子了。”
“报警吧。”仍就是又一个冷冷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