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非坚持要送我回家都被我婉然拒绝了,他高贵的好意我只能心领。其实我很想在再多和他走一段路,谈谈更多关于他自己的事。对于“富人”这个概念我了解得少之又少,根本把握不了他突来得莫名其妙和向下倾向的爱。
哲非,希望你看不到我的缺陷,希望爱上我的缺陷。
回到家,空气里充满一股陈旧的味道,地上铺满空气月兑落的无数透明的死皮。这如同沙漠里的一个小屋,无边无际的孤独寂寥。在微凉的季节里却感觉到无数燥热的点在你的身上抓咬。我跑进洗手间,月兑光衣服,用冰刺的冷水冲刷自己,独自在一条落满大雨的暗黑小巷一步一步朝里面走着。我似乎离光线越来越远,那种熟悉的干鱼味的恐怖空间离我越来越近
我大叫一声,扔下莲蓬头,满身挂满水珠地跑回卧室,立刻拿起书桌上的药片直接硬咽下去,然后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告诉自己要放松,放松,再放松。药片卡在了喉咙,释放出苦涩的味道,苦涩得令人窒息,让人在悲惨的记忆里自我解剖。
我的额头开始冒出细密的汗水,双手慢慢蜷缩起来,手指甲切入被单里。我仍有意识地激励自己:“放松点,子玲,什么都别想了,别再去那家医院了,别再被哲非知道自己发病的样子。我只是很累才会这样的。闭上眼,一切都会过去的。”
我的眼皮很听话地垂下,那片黑色随着眼皮泼了下来,以一种诡异的姿态流动着。我听到从卧室门外传来的油画女人的声音,感觉似乎她就坐在我的床尾,用她枯燥而冰凉的手抚模着我的脚心。那异样的寒冷令我的全身不自然地缩成一个点,思想被巨大的压力挤碎。
她轻声地带着乞求的语气问我:“你告诉我在你大脑里的那个人影是谁?你为什么那么害怕知道他是谁?”
“我真的不知道他是谁,我大脑里根本没有一个人影。”
“是你自己欺骗自己而已,你不愿意相信他的存在。你应该面对他,告诉我,他是谁?是谁?”
我绝望地哭着告诉她:“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他的样子。你别在逼我了。”我的手使劲地抓住眼,想掏出眼球来看看白天的日光。我渴望醒过来。
女人的气息越来越急促,如同一把靠近我喉咙的匕首,“你再仔细想想,在往里面想想,那个男人是谁?他对你做了什么?告诉我,快告诉我。子玲,子玲,子玲”
“子玲,子玲!”我像注入了兴奋剂一样立刻睁开眼,见到杨秀抓住我的头还在摇晃着,一脸焦急。
我感觉到手很痛,难以五指伸展开。杨秀捂着发烫的脸颊,稍带责备地说:“你做恶梦了,你开始动手打自己,我想抓住你的手,你还打了我。你现在怎么了,病情更厉害了?”
“有一个女人坐在我的床边问我那个男人是谁。”我万般艰难地坐了起来,等着杨秀的回复。
杨秀似乎沉入一种漂浮的空间里,那里面也有她害怕的某种事物。我看到从她额头冒出和我一样脆度的汗珠,随时可能因为一个激动的表情而碎掉,割刺得满脸伤痕。
我追加一句:“她说在我的大脑里一直有一个男人的影子,只是我自己不敢承认。那个男人对我做过什么?我感觉他的确活在我的大脑里,一直,很淡很淡的。”
杨秀的脸色变得极为糟糕了,眼珠僵硬地左右瞟动。我感觉她知道些什么,她一直瞒得我,很淡很淡的,不易让人察觉的隐瞒的姿态。
“我以前没做过这样的梦,是吧?你也许能解释。为什么不告诉我?”
“你自己做梦,我怎么知道。”说完,杨秀扯了扯身上的衣服,慌步走了出去,重重带上门。天花板所有的灰尘被巨大的声响震落了下来。黑夜来了。
一大早起来,口中苦涩的很,吸入嘴里的气流似乎都被泡菜坛子腌制过。我讨厌和我思想一样干瘪陈旧的东西。我赤着脚走去厨房,路过客厅时,不经发现整个客厅的墙壁变得异常空荡,让自己感觉似乎被谁丢失了。
一个帆布沙发,一个柳木茶机,一台染上油漆的黑白电视机,一只断臂吊灯少了墙上唯一一幅油画——那个神魂鬼胎的女人。我拍了拍胸口,长吁了口气,紧接着头皮发麻,我需要做些什么。必须找出那幅油画。
我最先想到垃圾桶。当我对着楼道处的垃圾桶站着的时候,那个清收垃圾的老太婆横断在我们中间。她不为所动地依然在垃圾桶里翻找,一股股朝自己猛泼来的臭气令任何人有种想要自杀的冲动——她除外!我走进了一点,想看看,可能在垃圾桶的确有那幅油画。在老太婆腰上系着的蛇皮袋里我看到了些眼熟的东西,穿插在其中的暗灰色木条。那些木条原先就是油画的四个骨架,现在被老太婆一脚摧毁。我只能暗暗咬牙切齿。
老太婆直起身子,一脸怒色地盯着我看,我的手连忙从她的蛇皮袋里缩回来,纠结在身体两侧。老太婆低头看了眼被翻动过的蛇皮袋,虚起眼来,目光变得更是尖锐。
“你要找什么?吃的?那很对不起,我不喜欢捡别人扔掉的食物。”老太婆缓缓才开口。周围的空气静谧得可怕。
我眼望着别的地方,一只脚朝后迈开,随时准备逃走,“我找一幅画。”
老太婆略有所思,便从蛇皮袋里抽出那支暗灰色的木片,说道:“你是说一幅油画是吧,里面有个狐狸精的那个是吧?我看着就讨厌,和你老妈一个德行。”说到“老妈”二字时,老太婆故意放低声线,贼眉鼠眼地偷瞟了瞟四周。
“你把那张画弄到哪儿去了?”
老太婆撇撇嘴回答说:“撕了!”
“撕了?”
老太婆还感觉自豪似的点点头,手指着楼下。我转身立刻跑去楼下面,看到满是疮痍和溃烂的水泥地上是油画碎片。突兀地带着泪光的眼睛,被撕裂的嘴,断掉的手指尸横荒野的哀伤和惊心动魄。我在心里默默祈求油画里的女人能在深夜的时候坐在老太婆的床边。
我躬下腰,把那些分散的残片一片一片捡起来,揣在怀里,回到家再一片一片粘贴起来。最后,女人少了右眼的部分,那些漫布全身的拼缝如同通向右眼的血管,透明的血液从右眼的窟窿里涓涓流出,淹没了本该新鲜的一天。
我把油画藏到了我的床的夹层里。油画里的女人停止了呼吸。
但她的躯体语言会告诉我一些秘密,关于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