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非的脸上出现了从未有过的坏天气,候鸟成群地南飞,只剩下空荡荡的世界和空荡荡的我们,对望着相互沉默。哲非突然霸道地抱住我的肩,能感觉到他冰凉的泪水挤进我潮湿的衣服时的痛苦和艰难。这一刻,他只是需要一个能支撑他强大体魄的肩膀,遮掩住他不想让任何人看到的男人式眼泪。
我无尽地体力来源于对哲非已经硬实的愧疚,我还能说什么,“对不起”让自己显得像一个完全没有语言天赋的人,但我还是说出口了。哲非推开我,用手掐住我的脖子,他的拇指和食指在我的肌肤上一点点深入下去。顷刻,我的泪水在阳光下闪出绝望的光迹。哲非长吸了口气,手指快速弹开,转过身去,淡淡地扔来一句:“我们就到此为止吧。把我的号码从你的手机里删掉。”
我点点头,想在哲非回头之前擦干泪水,挤出较为自然的微笑,让他没有负担地离开。哲非却没有回头,径直去了他的车里。高地上又多出了两条更新鲜的褶痕。我的全身是车碾压过的伤痕。
我鼓起勇气回了家,走到客厅中央的时候杨秀突然从我的身后冒出来,抓住我的头发将我的头朝墙上砸去,我的脚几乎是在地上滑动了一大段距离。石灰墙壁在我的额头上印出一个和杨秀心中愤怒的形状一样的白痕,我跪在地上,手被膝盖死死压埋住,血液逆流。
“你怎么不跟那个女人死在那儿,回来干什么,要不是你在夜市给我下毒,延寒怎么会离开我。我原以为以后自己可以不用一个人孤零零地生活了。”杨秀越说越气,拿起茶几上的一个玻璃杯朝我的后脑勺上砸去,鲜血从发丝里渗透出来。杨秀对我还是不依不饶,两手扭起我的耳根把我的头拼了命地往墙上撞去。我的眼前下起了灰白的雪花,仿佛灵魂灰飞烟灭的情景。我知道我的手指在痛苦地震颤,身体的每一个细胞在末日般地尖叫,痛到自相残杀,痛到啃咬我的心脏和大脑。而我灵魂在无限渴求杨秀的手不要停。死亡会带来彻头彻尾的救赎。
杨秀喘着粗气,手臂上的青筋渐渐平伏了下去,我眼前高速滑动的色线有了缓冲的波动,慢慢能看出眼前事物大概的模样。所有的光线从我的眼球里活生生地抽离掉,像电视关机时光线突然被泯灭掉,在最后汇集成一个稍纵即逝的圆形光斑。
我被推进了一个十分简陋的手术室,医生用刀片刮掉了我后脑勺上一小伤口周围一大片的头发,突兀而醒目,再像缝制粗布烂服似的缝好我的伤口。局部麻醉的药效消退后,一种拉扯脸皮的异样疼痛从那个伤口开始在全身各个角落漫游。杨秀看到我睁开眼,替我随意盖好被子后没打招呼的就离开卧室。我听到病房外不断钉在大理石地板上的高跟鞋踩踏声,感觉这些女护士随时会冲进来向我催钱,否则拔掉我伤口上的细线,重新撕开,最后把我踢出医院。
我的喉咙不自然地放出声音:“诶,我的住院费。”
杨秀退回几步,想必未能听清我刚才的话。我胆怯地重复了一遍“住院费”,杨秀将手插进裤口袋,手指在不安地拨弄着什么,拖着长长的嗓音,紧塞住鼻息地说:“手术费替你交了,你还想让我替你交住院费吗?我哪还有钱。”杨秀替我带上病房门,消失在有我的冰窖里。
不大一会儿就有大夫进来向我催收手术费,我找遍全身都没有找到任何和钱有关的东西。大夫连拉带扯地拔去我身上的医院病服,夹在两指甲间,侧头拉开我的病服与他嘴鼻的距离,瓮声瓮气地说道:“就当我们倒霉,不,做了好事。不过,我像你保证这是最后一次,下次你最好别来我们的医院,我们招呼不起你这样的大佛。”
我提着鞋子赤着脚离开医院,在医院门口猛吸了口冷气,低头正要穿上鞋子,忽然眼前一黑。当我睁开眼时,一大堆人围在我的周围,有几个小孩子将灰尘撒在我的身上,把有菱有角的石块塞进我的鞋子里,孩子的父母虽然显出一副责怪的神情叫他们讲道德懂礼貌,手臂却仍旧安然地背在身后。一老太太颤颤巍巍站着,用手上的拐杖杵动我的头,神情枯萎的对她身旁的老头说:“她还没死,不会有事的,唉,可怜的孩子。”老太太说完拉起老头的手就要走。老头似乎想去扶起我来,老太太朝他小腿上摔了一棍,再使了个眼色,说了句“可怜的孩子”后便强行拉起他的手离开。
我恐惧地盯着那些人看,她们很安静看着我。除了几个小孩一刻不停地对我“拳打脚踢”地试探我的生死,一切看起来还算和谐。
人群散了开,晓雅扯着哲非的衣服光鲜亮丽地出现在我的面前,几乎所有人的目光同时落在晓雅扯着哲非的衣服的手上,将这个动作捧成这段戏剧的最佳亮点。
晓雅抱起我,边替我穿好鞋子边告诉我:“你妈妈打电话给我的,叫我去医院接你。我突然那时有点事所以打电话给哲非让他先去。这不,我还是来了,不太放心你。”晓雅说这话时的姿态语言很自然很娴熟,似乎老早就打好了草稿。哲非站在人群里,满眼的旁观意味。晓雅替我穿好鞋后,像吃了爆药地大叫一声:“子玲,你的鞋底有裂口了。”我的脸“唰”的一下红个遍,由心而发的疼痛像电锥钻着我的牙龈。还有很多尖锐的小石子被困在了鞋子里。我想月兑下鞋子,但哲非的视线一直蹲在我鞋底犹如峡谷的断裂处,心惊胆颤。我的手自卑到不敢触及那只鞋。我穿了多久这双鞋,脏了就洗,晚上挂在风扇上吹干,第二天继续穿。
晓雅把我搀扶到哲非的车上,当哲非吩咐他身旁的晓雅系好安全带时负责我的那个大夫敲了敲哲非的车窗,等车窗缓缓拉下,大夫朝哲非伸出手说:“抱歉,你后面的那个女孩还没付治疗费。”哲非回头冷冷看了我一眼,从钱包里抽出2张钱丢到窗外,关上车窗。
晓雅一脸钦佩地望着哲非起伏的侧脸啧啧赞叹道:“你这是第几次帮助子玲了?唉,子玲真是命好,遇上你这样的大好人。”然后掉头对我再三交代说:“你要好好对待一份感情,别做伤害哲非的事情,知道吗?”晓雅的微笑天真而美好,往我的心里灌满了发了酸的蜂蜜。
哲非一个急刹车,我的脚尖被撞在了前面的座椅后脚上,鞋里的石子镶嵌进了皮肉里。我低头咬住自己的手指,这个车体痛苦地扭曲起来。
哲非语气淡淡地向我抛来一句:“你可以下车了。”打开车门,从他的脚底抽出一大袋零食放在车子外的水泥地上,“我为你做得够多了,这是最后一次了。这些吃的你拿去,填饱肚子再去想以后。”
晓雅欲言又止的无奈样,直到我下了车,替他关好了车门,晓雅才张大嗓音对哲非求道:“子玲的身体还很虚弱,这样让她下车不好吧。”
“要是你愿意,你也可以跟她一起下去。”
晓雅立即默言下来,手抓紧安全带的接口,定气宁神地闭上眼睛。
零食和我不知道身在何方,我们看不到自己和任何别的事物。只有印在水泥地上的血迹和在风里漂浮的昨天,昨天的昨天,无数昨天,无数相同的生活标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