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非像一个大爷对待他的孙子一样地拍拍我的头,叫我觉得无聊时就看看电视,他说他处理完事很快就会回来。我没有哲非想象的那样乖顺,暗暗跟在他的身后。哲非在对街的一栋较他家更小的淡黄色别墅门前停下,挤出满脸歉意的笑容。
打开门的是一位浓黑头发高高盘起的慈眉善目的大妈,哲非向大妈恭敬地微鞠了一躬,目光撇过大妈的腰,朝屋里瞟了瞟,问她如格在家吗。大妈移开身子,戴鸭舌帽名叫如格的小男人慵懒地躺在沙发上,怀里抱着酒红色的沙发靠垫,一只手紧握着一大瓶雪碧,瓶口冒出侵入骨髓的寒气,在瓶口处凝聚成可见的白霜,瓶里的液体在他的手上和瓶身附着得到处都是,几乎快变成懒得流动的鼻涕。
如格的老婆正半跪在地板上,双手像是取拿一件贡品似的从足浴盆里抬起如格的脚,娴熟地在他的脚底按揉捏掐,一种婉转但华丽的手法让他一脸享受。瓶里的香槟摇出奢靡的泡沫。女人见哲非站在自己的身后,手指出现羞涩的尴尬的惊疑的颤抖,如格脚底的静脉似乎能传输给他关于女人的思想动态,被夸大成“不守妇道”的家庭重大犯罪。
哲非狠踢了一下女人的下巴,女人的牙齿刚巧掐住了舌尖,舌头一个强大的收缩,将带电的疼痛射给了她的大脑。女人的整个身子出现轻微的摇晃,手却依然镇定自若地在如格的脚上活动,竭尽全力恢复到如格所需要的最理想的状态。
小男人喝了一大口雪碧,看到哲非头上的白色绷带,屏气凝神,放开所有的出气通道,唾液混合着饮料抛洒在女人的头顶,倒让他乖张的笑容新鲜夺目,“我说,非仔,你头上的帽子是定做的吧?不用说,你女乃女乃替你设计的,哈哈,她老人家还有多余的裹脚布吗?给我一些,我也想做一件防寒。”然后斜子假装纯情地问女人:“老婆,你替我做好不好,你说我带着好看不?”
哲非倒吸了一口冷气,手在背后握成拳,恨恨地捶打自己的脊椎骨,笑说:“保暖啊,是挺保暖的。像你这样的就不需要了吧,大冷天都敢喝冰镇饮料。”
如格举起雪碧,客气道:“要不要来一瓶,酒也行啊,结了冰的。这大冷天喝冰镇东西和大热天吃火锅是一个道理,两个字,痛快!”
“我们的兴趣不大一样,白天磨刀说是杀猪和晚上对人下刀子就跟那个不是一个道理了,他倒很痛快,但别人看来就认为那个人一点也不痛快。有什么事情就当面说,有什么气就当面发,你说是吧?”哲非见如格的脸有些发白,和手手心手背手腕处的冷红形成鲜明的对比,便走到如歌的身旁坐下,手很哥们的搭在如格的肩上,继续说:“我挺你,觉得你怎么看都不会是那种人,你,男人,我觉得。”
如格也照哲非的样儿把手搭在他的肩上,一下一下有力地拍了三下,把他的身子朝自己的胸口拢了拢,豁然大度地说:“我就知道你不是在说我,我怎么会对兄弟做那种事,前天晚上我很早就睡了,家里线路不知道哪儿被烧掉了,什么也做不了了,刚才才来电工修好。是吧,老婆?”女人抬头疑惑地看着他,眼线被一种恐惧拉成微笑的形状。“是吧,妈?”如格又问了问身后不断重复擦拭藏书架上的青瓷花瓶的大妈。大妈停下鸡毛掸子,摆出和女人一模一样的神情。藏书架在微微颤抖。
哲非的微笑溢出了只有皮肤伤口腐烂后才会溢出的黄液,“前天晚上?停电?刚修好?很巧啊,我的头也是前天晚上受伤的。”
如格放下手上的雪碧,撕开毛起了皮屑的脸,揪出一股惊奇,就好像是现在才突然意识到哲非头上的绷带,“难怪那天我的眼皮就一直跳,感觉有不好的事情发生,结果发生在你的身上了。非仔,你现在没事了吧。”如格说完,狠擤了一下鼻涕,一个不注意把赃物丢进了足浴盆里,女人依旧搅动盆里的水,用手舀淋在他的腿上。
“没事了,我现在很清醒,很好。那,我先走了。”哲非起身,向前走了几步,定住一秒,回过身去。混乱,惨不忍睹的混乱,无数炽热的线条纠结在一起,灰尘腾起,滚动,尖叫,水花四溅。战火硝烟浓烈的味道。女人面无表情地端起浴盆去了洗手间,大妈仍然在拂拭花瓶,一遍一遍,直到花瓶被撞倒,“砰”的一声碎在地上,大妈又继续拿着鸡毛掸子拂拭别的地方。
血流成海,岸边是女人和大妈闲聊着什么?
我在哲非之前跑回他的家里,打开电视,换到正播放小品的频道,又去把房子的光线调暗一度。哲非手提着沉重的染上新血旧血的绷带,零乱着头发,靠在门框上,欲哭无泪的样子。我生出一种心疼的责备将哲非扶坐到沙发上,“你怎么把绷带拆掉了,伤口还没好,你看看,又出血了。要不要去医院?”
“书房里有急救箱。”哲非手指向书房。
我拿来了急救箱,一点一点小心用小指拨开哲非的头发,心惊胆寒地找出那条血肉模糊的伤口,仿佛有上百条水蛭吸附在他的伤口周围。
碘伏让哲非的表情显得像失去了骨骼后的疼痛表情,但他还是嗷嗷自言道:“当我傻子,他当我傻子。停电,前天就停了,今天还能喝上冰镇汽水?!该死的,绝对会给他颜色。”
我忍住泪水,必须装出一副坚定不移的样子,让他皮肤里的蜡烛感觉到阳光的温暖,感觉它们还有被点燃的希望。“哲非,你在抱怨些什么?停电。什么停电?”那个叫如格的家伙纯粹是个不精通门道的骗子,所以哲非在和他争斗的时候我就没有进去尽力阻止,只是躲在树篱后握紧拳头——我是那么相信哲非,我知道在邪恶面前他一定会胜利,我是那么勇敢地存在在他的身边,相信他。
我不断相信,视线却不断深入到他伤口的血液里,上百条水蛭沿着气味爬到我的视线上,狠狠吸取养分,我感觉我快瞎掉了。
哲非伤口里的血液喷薄而出,淹没住一切,我向水面伸出绝望的手臂慢慢沉落下去,永不停歇地沉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