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事情发生得出乎人的意料。闹钟在显示6:24的时候便开始原地抽动神经了,离我定时的6:25仅隔一步之遥,这可能就是世界上最大的距离了。哲非在大概6:30的样子扭开门锁,异常精神地故意咳嗽了几声。一分钟后,哲非饱满的精神成为造成他从内到外彻底破裂的催化剂,他是一副怎样的表情站在我的床前?!惊讶,我觉得这个词不足以形容他的情绪。我想到“遗忘”两个字,这可能是惊讶的最高境界。哲非遗忘了他掀开了我们的被子,遗忘了他的手搁浅在了晓雅的背上,遗忘了晓雅因为睡衣被弄脏了而月兑去所呈现出的纯粹的人体。
哲非的瞠目结舌说明他还是有意识的,他只是不知道怎么解冻被体寒凝固的手臂。直到两种不同磁场摩擦出温度,哲非便立即缩回手臂,与此同时,晓雅像触了电一样猛地睁开眼,抱身转过头来,一声尖叫,急速抓起被子紧裹在身上,欲言又止,只好毫无主张地看着我。三个精神饱满的人,朦朦胧胧的自然光线,如此强烈的对比,切出一种极其紧张的气氛。谁都在集中精力起考量开口的音调和语言的尺寸。
一点微小的点电火就可能引起画面中人体线条的断裂和色彩的混乱。
出人意料的事常在。我们三人之间没有荡出任何一句语言。哲非只是脚尖在地板上有节奏的拍打,三分钟后,拍打速度开始加快,如同比赛的倒计时,不大一会儿所有的声音戛然而止。哲非转过身来,我和晓雅背靠背的寂静地站在他寒冷的视线里,在充满暖气的房间里我和晓雅的脸也被冻得通红,是的,我们需要洗把脸。我朝哲非尴尬且愧疚地点点头,铺上一层粉末状的笑容,拉起赤脚的晓雅跑去卫生间。
两分钟左右我和晓雅便搞定基本的洗簌工作,我们走出卫生间,哲非手提着晓雅穿过的他的拖鞋,对她朝卧室门口努了努嘴。晓雅怅然若失地盯着我看了半会儿,一低头,一潭秋水。晓雅的手从我的手心里抽出,仿佛她只抽走了她的骨架。我看着她用背影朝我微笑,离我越来越远,那种如布丁般柔滑的心痛又回来了。我拿起床尾的外套边披在身上边跑去拦住晓雅,哲非走过来将手上的拖鞋放在我们的视线中间,放开手,伸出小拇指向下踩了踩。哲非每次要我帮他倒垃圾他都会做出这样的手势。
我捡起被丢在地上的拖鞋跟晓雅走出去,走到铁门外,把手上的拖鞋递给晓雅,说:“我陪你回家去,这双拖鞋是纯羊毛的,还很新,你可以拿回去去穿。”晓雅苦笑笑,接过拖鞋道了声谢,然后将拖鞋丢进里离铁门不远处的垃圾桶里,沉吟起来。我叫了叫晓雅,她立刻回过神来,扬起脚使出全身力气狠踢了一下垃圾桶,发出一半惨痛的叫喊,握拳蹦跳起来。那种对内对外的怨恨以刺入骨髓的疼痛作为载体在皮肤上翻滚起来。我六神无主,一个劲地说对不起,等她安静下来,我当着她的面朝垃圾桶里啐了口痰,安抚道:“哲非很过分,我们不稀罕他的拖鞋,是吧?晓雅。我们回家去吧,我相信,你爸一定会很开心的,真的”
一路上我给晓雅讲起了晓雅的爸爸是怎样对她的,我见证过那些美好的时光。晓雅总会找各种机会戏弄她的爸爸,放在他头上的毛毛虫,夹在他小说里的伪造情书,藏在他枕头下的人脑股模型和他的尖叫,怒吼,大喊。之后,毛毛虫在墓碑下,情书在火炉里,人体模型在废品收购站,而他的尖叫,怒吼,大喊在现在,附着在那些烟圈里。
卫叔叔侧躺在沙发上,腿超出沙发一大截。晓雅的妈妈正躺在阳台上的长椅上晒着太阳,额头冒出细密的无力的汗珠,细看,每颗汗珠都在旋转,都在想尽办法让人眩晕。顾叔叔见到晓雅回来了,睁大眼睛看了一眼后垂下眼皮继续抽着烟,从鼻孔里娴熟地喷出一个又一个圆美的烟圈,始终湿润的眼,第一次冷得抹不开的神色。晓雅小声叫了叫爸妈,没有谁回答,我让晓雅的声音再大点,晓雅照做了,但她得到的是同样的结果。
“没事的,晓雅,别担心,卫叔叔心里肯定还是会有点生气的,会好的。郭阿姨肯定是睡着了,所以没回答你。”我抚模了几下晓雅的胸口,凝神注视她万念俱灰的脸。
卫叔叔终于有了动静,直接用手指碾灭烟,起身,像在自言自语地说:“前些天就有亲戚来催债了,说他们也等钱急用,现在美玲也是等钱买药,这家就我们两个人,现在靠我一个人赚钱哪辈子才能还得起。”
“不是还有我吗?”
晓雅的哭声惊动到了郭阿姨,她艰难地转过头来,声音沙哑地叫到晓雅的名字。晓雅像一根琴弦受到了触动,风一样地跑过去,搂起郭阿姨的肩,脸贴在她的额头上,如泣如诉道:“还有我,我可以拼了命的工作,我白天去公司工作,晚上到加工坊拿一些加工活回来做,一个月也可以赚不少钱的。”
“晓雅,你有这份心就够了。你说,你一消失就这么多天,你想过我没有,想过你爸没有,我们有多么担心你。”说这话时,郭阿姨的全身都在颤抖,她的声音如一方狂风四起的沙漠,仿佛她的鼻眼里都是干涩的沙子。
卫叔叔大步走过来,拉起跪在地上的晓雅,脸色渐渐变青,声音渐渐加重的说:“你不是要工作吗?现在就去,外面的工作那么多,你要是把自己当卫家的人,现在就去,捡废品、做服务员、小工随你做什么。”说完,卫叔叔将晓雅一丢,晓雅的的腰重重撞在阳台处的门槛上,整个人平躺在地上,脸色煞白,眼珠慢慢从上往下滚动,手伸到大腿内侧。晓雅一声惊恐的喘息,血迹从裤子里渗透出来。
我该做什么?现在我该做什么?我蹲在晓雅的声旁,我不知道该从哪儿下手搂起她,我侧过头,疾言厉色地告诉卫叔叔:“你知道不知道晓雅肚子里现在有小孩了,你这一重手,她和孩子都会有危险。求你了,现在快叫救护车。”
“我要做爷爷了?我要做爷爷了!”卫叔叔似笑非笑地哼哼几声,对躺椅上已经傻了眼的郭阿姨冷说道:“你要做外婆了,不知道我这一闹,还能不能做得成。”
晓雅竟然一鼓作气从地上爬起来,要我救她。晓雅放开我的手,跑进她父母的卧室里随便找了一件长衣穿在身上,独自走出家。我看了看泰然不动的卫叔叔,白了一眼,跟着跑了出去。郭阿姨抓着卫叔叔的手臂,泣不成声地央求他去追晓雅,他却说了一大堆不再要这个女儿的带有刺激性的话,郭阿姨一着急伸口就朝他的手臂狠咬去,边撕扯边发出喉音:“没有晓雅,我也不活了。”郭阿姨放开卫叔叔的手臂,瘫倒在躺椅上,张着嘴只喘息。血液在她的牙缝上歌唱:“没有晓雅,你可以去死了,死亡的道路就在你的眼前,只要你望下去,迈开腿,你就会站在天堂,那些白色的百合让你性情温和,红色的小丑在你的生活里散播欢乐”
不幸中的万幸,大夫告诉我晓雅月复中的胎儿很安全也很健康。晓雅终于松了口气,抓住我的手就是不松开,就连我出去跟她买点吃的再回家替她拿条干净的裤子也不被允许。她一个劲地问我还恨不恨她,我说不会,她便开始像复印机一样说对不起。我问她打算以后怎么生活,她说想去江苏找一份工作,那儿有她的一个好友可以照应她,直到等孩子生下来,这样也可以躲避则刚。我想不出更好的理由留下晓雅了,只是建议她先到我的家里住一段时间,将身体养好一点在计划去江苏的事。
晓雅在病床上躺了一会儿,觉得有些精神了,就要求我扶她回我的家去。
“我回来了,我要和晓雅回来住。”我站在杨秀的卧室门口,面无色变对蹲在水泥地上用湿毛巾擦地的杨秀说明道,刚要转身,看到杨秀床底还没来得及倒掉尿液的尿罐,怒形于色的问她:“为什么不用卫生间,你也害怕晚上一个人在家啊?”
杨秀把掉在额头前的一缕头发挽到耳后,尴尬地笑笑,说:“马桶堵了,怎么也弄不好,别人也不愿意帮忙,请工人来要钱,所以呵呵”
我突然对杨秀低声下气的样子感到厌恶,感觉她像欠了我的什么,要说欠,我欠她的更多,谁叫我最初就是她身体里的一块肉。或许,她当初也是像晓雅一样那么渴望生下那个孩子,她也会挺着一个大肚子到处炫耀她将到手的“母亲”身份。一个母亲对孩子的恨不会与生俱来,杨秀对我的恨带有后天的因素,不仅仅是困窘的生活环境——这根本和对与之相依为命的亲人产生的抗拒姿态挂不上勾。
“我小时,你应该没有常打骂我吧?我记得好像没有。”我像中了邪一样地问出这句与环境、时间不搭调的话。
杨秀仍在勤勤恳恳地擦那个该死的水泥地,这也是我第一次知道水泥地也可以被当成大理石地板来擦,有一点,你休想让它也像大理石地板一样照出你的影儿。“你小时候很可爱,大家都这样说。你爸爸”杨秀最大的优点就是懂得立即截住不该说出口的话,让那些强烈的好奇心去灼烧听者的心吧。我强烈主张政府列出一条新法规——对于在背后偷言或话半句不全者处以半个月的禁闭。
“哦,是这样啊,那你之后对我这个样子,一定有什么特殊的苦衷。是吧?等你无聊到想告诉我的时候在和我聊吧。”我从杨秀的衣柜里拿出一套较新的毯子回到我自己的卧室里,晓雅盖着我的旧棉袄蜷缩着身子已经睡着了。我替她把毯子盖上,抬起她的头,在她的头下面垫上一件柔软的毛衣——家里竟然找不出第二件枕头,有一种可能,杨秀饿到干吞掉我的枕头了。
我趁哲非出去的时候偷偷跑进他的别墅,收拾好我的衣物连同那个行李箱一并带上,在他的床头柜上放了一张纸条,写着:哲非,很抱歉,我先回家去住一段时间,你照顾好自己!然后我把哲非交给我的他家钥匙放在纸条上。还有我离开时留在地板上透明的伤感的脚印,连接起它们就是一句”我还爱你”的象征主义线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