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晚最后,只听他问了我娘的姓氏。
我说,姓郁。
翌日很早,我便回了景泰宫。
景泰宫的宫人们见我摘了面纱,神清气爽的样子,个个都露出欢颜。祥瑞笑着道:“娘娘的病好了,皇上可又宠着娘娘,日后娘娘在后宫之中,地位可是愈发地尊贵了。”
祥和忙在一旁点头应和着:“是呀,奴才听说人家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啊”
晴禾跟在我的身后不发一言,我亦是不说话,他们是不知,哪有什么日后。
很快,我便要出宫了。
芳涵见了我,只淡淡地施礼,帮我倒了茶,侍立于一旁。
不多时,便听得外头有人进来的声音,定晴瞧出去,见是一个公公。他手上的拂尘轻甩着,进了门,也不跪,只尖着声音道:“奉皇上口谕,宣檀妃娘娘上金銮殿觐见——”
他的话音刚落,屋子里的人皆狠狠地吃了一惊。妃朝见可是不多见的,唯有册后一事,女子才能上金銮殿。而昨日到今日,并不曾有圣旨下来给我进位,故此才更让他们惊讶了。
放下了手中的茶杯,我淡然起身,超那公公道:“有劳公公了,本宫这便随你去。”语毕,便抬步上前。
那公公却道:“娘娘请慢,皇上说,请娘娘先行更衣。”他说着,双手击掌,而后,便有一个宫婢自外头入内。她的手中只见一个托盘,上头,搁着衣物。
细瞧一眼,不难看出,此衣物,已经不是宫装。夏侯子衿他,想的果然周到。景泰宫的宫人们即便疑惑着,此刻却也是一句话都不敢问。我伸手接过,行至内室将衣服换上,再次出来。
晴禾欲跟上来,我却侧脸道:“不必跟了,你待在景泰宫便是。”
她迟疑着,终是没有再上前来。
鸾轿行得很快,不一会儿,便已经出了后宫。抬手略微拂开轿帘,瞧见承乾殿已经遥遥在目。鎏色的琉璃瓦在阳光下显得熠熠生辉,我不自觉地眯起了眼睛。握着轿帘的手微微一紧,深深地吸了口气,终是放了手。轿帘缓缓落下,还伴着微微的晃动。
到了殿前,公公面无表情地帮我掀起了轿帘,细声说着:“娘娘请吧。”
我亦不说话,只快步上前。从殿前的台阶上拾级而上,两旁的羽林军个个站得笔直,我从他们面前走过,亦是瞧不见他们的目光有任何一丝的闪动。
公公带我到了殿外,朝另一个公公细语了几句,便见那公公忙抽身入内。
不消片刻,便听得一个声音一遍遍地传出来:“皇上有旨,宣郁氏觐见——”
“皇上有旨,宣郁氏觐见——”
而我,只觉得心头微颤,怪不得,他要问我娘亲的姓氏。
郁……
深吸了口气,抬步上前。
一步一个脚印,步步都得沉沉。
低了头,我不去看文武百官此刻都是什么样的神色,此刻,我只瞧得见自己脚下的影。
我想起咋日他对太后说的话,他们要的,不是将檀妃送给韩王,檀妃,只是一个称呼。
所以现在,我是郁氏。
上前,跪下,以额触地,开口道:“臣……民女叩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殿上之人却没有说话,我只俯首,不敢抬头。隐约听得边上有些大臣们窃窃私语着,却是谁都不敢大声说出来。我斜睨着瞧了一眼,见顾大人正瞧着我,神色得意。
我咬着唇,复又低下头去。
这时,听得一人出来的声音,他开口道:“臣斗胆,方才皇上说的便是此女么?臣看她不过姿色平平,此女当真能平息战乱?皇上,臣以为,我天朝多的是貌美的女子……”
他的话未完,便听顾大人笑道:“哎,泰大人所言差异,你可不要小看此女”
我低头听着,朝中还是有很多大臣不明此事的。昨日去了天胤宫的,此刻自然不会讲事情挑明了说。
听夏侯子衿开了口道:“泰大人以为,她不够貌美么?”他顿了下,又道,“抬起头来。”
我迟疑了下,终是抬眸瞧向他。
这是我第一次,瞧见他在金銮殿上的样子。明黄色的龙袍显得格外的耀眼,垂于额前的御珠几乎盖住了他的半张脸,我跪着,只能清晰地瞧见他好看的薄唇。只见它微微扬起一个弧度,殿上之人已经起了身,缓步下来。他胸前的朝珠微微晃动着,似乎撞出了清脆的声响。
他的大手伸过来,捏住我的下颚,狭长的双目直直地看着我,薄唇轻启:“她的美貌,朕也希望有朝一日,你们都能亲眼见见。”
我只觉得心头一震,吃惊地望着他。却见他朝我浅浅一笑,继而转口道:“爱卿们真的以为凭她,能令两国停战么?”
他的话音才落,便听得一片人齐齐下跪道:“皇上英明!皇上英明!”
英明。说得真好。
瞧见了,就是咋日过天胤宫的那些人啊。
却见他的面色一冷,沉声道:“你们以为朕仅仅只是想要停战么?”
众人似乎都吃了一惊,听他又道:“北齐既然敢犯天朝边界,这笔账,朕定会牢牢记在心里!”
不知为何,他的这句话,令我心底微微一紧,他却已经转过脸来,凝视着我。凤目中,染起了笑意,缓声吐字:“用你的美貌也好,用你的智慧也罢,朕想看到的,是北齐亡国。”
“亡国”二字,从他的嘴里轻易地吐出来,却仿佛是一种力量,让我不禁动容。尝出来了,野心的味道。
两旁众人似乎才反应过来,又齐声道:“皇上英明!”
又是英明。我听了,心里真真想笑。
他却已经放开扼住我的手,转身,负手而立。
顾大人朝我看来,低声道:“只是不知,郁姑娘,怎么说?”
心里暗骂着,可真会做人啊,此刻居然都称呼我“郁姑娘”了!
看了夏侯子衿一眼,他却是不看我。我浅笑一声,一字一句道:“既是为了天朝,这红颜祸水,民女自然,愿担。”
明显瞧见他的双手微微颤了一下,听他笑言:“好一个红颜祸水,众卿家以为如何?”
听得顾大人微微哼了一声,却是不再说话。
夏侯子衿转身走上龙椅,冷声道:“众卿看,朕给她个什么身份好呢?”
说是送给韩王的,那么送一个无名小卒,那是有损韩王的颜面了。
右边一人道:“北齐以郡主和亲,臣以为,皇上不如,封了她做公主?”
心下冷笑着,这个主意真好,让皇帝册封自己的妃子为公主,再转手送给他人?悄然看了他一眼,见他的脸色铁青,此刻若是在昨夜,他定会暴跳如雷了。
不过眼下,在金銮殿上,他是帝王,是不可那般的。再者说,我出宫一事,已经确定了。他心里,有自己的计划。
顾大人却道:“此事万万不可。要开战的是北齐帝,如果将此女送给韩王,还是不要那么声势浩大的好。”
夏侯子衿终是轻笑一声道:“朕也觉得是,还是顾大人说的有理。不如,就让顾大人收了她做义女,你大学士的小姐出甲努也说得过去,你看呢?”
闻言,顾大人的脸色都白了。要不是在大殿之上,我也要忍不住笑出声来了。夏侯子衿这招,太绝了。他明明知道顾大人最看不起我,如今要他收我做义女,岂不是要他自己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么?
众大臣们在后头纷纷附和着,还说顾大人的主意好,说皇上英明。
我才终于知道那时候,上林苑狩猎的时候,为何没有一人说春猎不宜了。他们那时候,也定是,一口一个“皇上英明”啊。怪不得,他要骂,这群老匹夫了。
这个早朝,可谓是好久没有这么长过了。待下朝的时候,都已经过了辰时了。
依旧坐着鸾轿回去,不过行了一段路,便感觉鸾轿一下子停住了,疑惑地伸手拂开轿帘,见顾大人站在前面。我迟疑了下,终是叫停了鸾轿,下了轿,浅笑道:“怎么,事到如今,顾大人还有什么话要说么?”叫爹,我才叫不出口。想来,他也定不想听到我对他那样的称呼,否则,我怕把他一下子气死了。
他这才走上前来,低声道:“我很高兴,终于可以让你这个妖女离开!”
微微一惊,上回还说瑶妃是北齐的妖女呢?这回,我倒是成了妖女了?
他又道:“若是没有你,恒儿与我的感情,又怎会如此?”
卿恒?
藏于袖中的手猛地握紧,他为了我,忤逆了顾大人的意思么?我也知道,顾大人就他一个儿子,他必然是在乎至极的。
见我不说话,他冷声道:“恒儿本不该进宫做那侍卫的!全是你!”
抬眸看着他,我反问:“他升官,你做爹的不高兴么?呵,我以为,你会很高兴的。”那时候,顾卿恒升做御前侍卫的时候,我还以为,因为顾家世代文官,如今出个武将,顾大人会很高兴呢?没想到,竟不是么?
他哼了一声,却是不回答,只转口道:“走到今日这一步,你怎的一点都不后悔?”
心下冷笑,我有什么好后悔的?我要的,都有了,不是么?
见我不说话,他又道:“人活着,就该认命。你不过只是个女人,你以为你可以挣开命运的枷锁?呵,真是可笑!做我顾府的妄室还是委屈了你?怎么,还不明白么?后宫,是没有爱的。和江山比起来,你,根本不算什么。”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看我的眼神又变得鄙视起来。
那仿佛是在告诉我,当初我不要做他顾府的小妄,便是我的损失。我想往上爬,那么他就得意看着我爬得越高,摔得越痛。
他又笑:“皇上是圣明的君主,也不枉我们拼命地觐见。”
原来他以为,夏侯子衿是因为他们昨日的话,今日,才“想通了”要将我送给韩王。抬眸瞧着他,我笑:“那么顾大人,真的以为韩王喜欢我么?”
我的话,说得他一怔,我又道:“我和韩王的事情,是她们告诉你的吧?”
我不指明是谁,不过他心里清楚着。我倒是觉得好笑呢,姚淑妃在这件事上还真的是不计前嫌啊,明明是她逼问的瑶妃的宫婢,却还能叫桑家姐妹知道。
或者,整个后宫的人,都知道了。
对于姚淑妃来说,还真的是没有明确的敌人和朋友。
顾大人的脸上微微闪过一丝不悦,却是道:“你和韩王孤男寡女同处一晚,你还真当自己是圣女了?”他怒看了我一眼,终是拂袖而去。他倒是始终不提收我做义女的事,仿佛一提,便是羞辱了他一般。
我站在他的身后冷冷地看着,是不是圣女,夏侯子衿知道,太后知道,也不必他来说!
回了景泰宫,宫人们都焦急着等着,尤其是晴禾,几乎是追出景泰宫来。上下打量着我一番,见我没事,才终是放了心。芳涵上前来,皱眉问:“娘娘,皇上怎的宣您进殿去?”
晴禾扶了我的手入内,我轻笑着:“怎么,如今姑姑还关心本宫么?”
她怔了下,淡声道:“奴婢自然是关心您的。”
猛地回头朝她看了一眼,她的眸中,依旧一片淡然之色,丝毫瞧不出躲闪之意。我想了想,终是道:“其实本宫也不曾想过,本宫与姑姑,也会走到今日。”
她低了头:“奴婢惶恐。”
我笑:“姑姑还是走吧,你于太后是救命恩人,她必然是铭记在心的。”
她的眸中这才露出微微的惊讶,半晌,才道:“奴婢只是想要娘娘知道,奴婢对您,是真心的。只是……”她顿了下,继而开口,“只是我们,各为其主。”她说完这句话,也不再看我,只朝我施礼,便恭敬地退了下去。
我有些怔怔地,欲开口,却是浅笑着摇头,挥手道:“全都下去吧。”
独自一人,安静地坐在房中,深深地吸了口气,眼前,浮现出朝晨的脸来。
想起她说的话,继而,又想起我景泰宫外有那么多的宫人来,喟叹一声。日后,他们便要自己好好地去谋个出路了。
檀妃,已经不是檀妃了。
弯腰,从床底下取出苏暮寒给我的木盒,指月复拂过那盒盖,那凹凸的梓树,已经深刻地印在我的心里。打开,里面,是顾卿恒在我及笄的时候,送给我的木梳。
还很新很新,我都没有用过它。
夏侯子衿总说,顾卿恒的事情,现在还不是时候说。赫然闭上了眼睛,相信他吧,一切,都会好的。
不多时,听得外头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我没有出去,只开口问:“外头何事?”
“娘娘,羽林军将整个景泰宫都包围起来了。”声音传了进来,听出来了,却不是晴禾,而是,芳涵。
心下一惊,又问:“晴禾呢?”
芳涵又隔着门道:“方才外头了一位公公,说是皇上传召了她过天胤宫去了。”
缄默了,夏侯子衿传召她,不知又是所谓何事。摇摇头,一切,等晴禾回来再问不迟。
这一日,景泰宫里安静得很。
听说下午的时候,姚淑妃来过,却被外头的羽林军挡在了外头。说是奉了夏侯子衿的命令,景泰宫檀妃瘟疫复发,没有他的准许,谁都不许踏入景泰宫半步。
其实,姚淑妃心里清楚着,不是么?所以,她能来,不过是想借此羞辱我一番,那么,不见也罢。
晴禾到了很晚才回来,我把她叫进屋问话。
她淡笑着道:“娘娘担心什么?皇上只是要奴婢陪着娘娘一起和亲去北齐。”
她说和亲去北齐,我亦是知道,夏侯子衿既然能把她叫去,必然是已经让她知道了一切了。她此刻如此说,是不想让景泰宫的其他人知道。
闻言,我也不再问。
晚上的时候,景泰宫来了很多太医。后宫很快便传开了,说檀妃的瘟疫再次复发,来势汹汹,看来,是病危了。
半夜的时候,便传出檀妃病逝的消息。而我的贴身宫婢晴禾,也因为染了瘟疫,不治身亡。
此刻,我已经瞒天过海,出了景泰宫,晴禾与我一起,坐在轿子里。
翌日,宫中盛传大学士的义女,远赴北齐和亲。皇帝希望以此来平息两国之间的战争。
出去的时候,戴了面纱。晴禾扶我上马车的时候,我终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那抹明黄色的身影,远远地,站于高高的城墙之上。我瞧不清他的脸色,却也知道,他定是看着我,只看着我。底下,顾大人的脸上是一片的阴沉之色。我想,若我不是他义女的身份,他此刻,怕只会是笑得合不拢嘴吧?
“小姐。”晴禾低声唤我。
我猛地回神,依依不舍地将目光从他的身上移开,回身进了马车。车帘被缓缓放下,听外头一人高声道:“出发!”
车轮终于缓缓滚动起来了,窗帘微微掀动着,两旁的景色,时而显现,时而有隐去。只有那一贯的浓绿之色,不曾改变过。
从袖中取出那空瓶,低头凝视了许久许久,嘴角不自觉地一笑,扬手,将它从车窗丢出去。
最后一次了,以后,怕是再也不需要了。
晴禾只看着,却也不问我,丢掉的是什么瓶子。
队伍行了好久好久,掀起后面的车帘的时候,已经瞧不见那高耸的城楼。心下略微有些失望,放下车帘,背靠着车内的软垫。抬手,将面纱取下,忽然,又想笑。取下了面纱,他人却不知,还有一层在我的脸上呢。
不再多想,轻轻闭上了眼睛。
马车又行了一段路,忽然听晴禾开口道:“小姐,奴婢有个不情之请。”
有些诧异地看着她,笑问:“什么事?”看她说得一本正经的样子,我着实想不出究竟是什么事。
她又是想了想,才看着我道:“奴婢,想看一眼小姐的绝世容颜。”
心头一震,她说,绝世容颜……
听她笑道:“皇上说的,小姐是他见过的,最美的女子。奴婢以为,那必定是惊为天人的。不知奴婢可有幸一见?”
夏侯子衿……
他那么说过么?
继而,又想起那日他在金銮殿上,说我的美貌,希望有朝一日,让所有人都看看。是啊,还有没有那个机会呢?
瞧着面前的宫婢,浅笑出声:“都出来了,还有何不可?”
闻言,她的眸中一喜,我道:“把水壶递给我。”
晴禾忙点了头,讲水壶递给我。揭开塞子,将清水倒在掌心里,将脸上的药水洗下。
清凉的水殊,顺着脸颊流淌下来,恰逢这般炎热的天气,登时觉得异常舒服。
浅笑着看着她。
晴禾凝视着我,半晌,才终是笑出声来,开口道:“小姐,您真美。”
将水壶搁在一旁,我玩笑道:“和亲,本该以这样的容貌,不是么?”
她知道我开玩笑,也笑道:“幸得皇上心里清楚看,否则可是追悔莫及了呢。”她说到此处,忽然缓缓敛起了脸上的笑意,顿了下,才又开口,“小姐以往,是不相信奴婢。”
我缄默了,是啊,若非不信任,又如何会处处瞒着她。尽管,夏侯子衿的意思已经很明白,她,晴禾,我是可以相信的。只是,我却信怕了。
芳涵的脸,再次在我的眼前闪现。
还记得我初进宫之时,她问我叫什么名字,她还说“维桑与梓,必恭敬止”。那般熟悉的话,让我想起苏暮寒,所以,我才会对她,有一种好感。
却原来,她本就是因为这个,才接近的我。
摇摇头,不去想这个。
晴禾又道:“据奴婢所知,朝晨也是皇上的人,却能得小姐那么信任。”
惊诧地看着她,尚不知她的话中何意,却见她淡淡一笑:“奴婢的命,也是太后和皇上给的。还记得那时候,奴婢和眷儿、浅儿才进宫,处处受人欺负。不是太后,奴婢恐怕早没命了。”
我欲开口,她却抢着道:“其实小姐不必将话挑明了讲。奴婢心里,都清楚着。太后帮我们,自然是有原因的。天下,没有白吃的东西。这个道理,奴婢知道。只是,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奴婢这一生,都是要奉献给皇上和太后的。”
“晴禾……”她的话,说得真是莫名其妙。
她又笑道:“让小姐见笑了,奴婢……”她才要说,感觉马车停了下来。
我怔了下,晴和忙掀起车帘,便听一人的声音传来:“小姐,天色暗了,今夜只能在此露营了。”
晴禾回头看了我一眼,我点了点头。她便道:“那便扎营吧。”
她的话音才落,便听外头又有人的声音:“大人,营帐落在哪边?”
“哪边都可以,只是夜里东风大,帐门不得朝东。”那声音淡淡的,传入我的耳中,却仿佛觉得有些熟悉。是谁?却是怎么都想不起来。
不自觉地掀起窗帘,却只瞧得见男子高大的背影。看他的装束,应该便是此次的送嫁将军。落了窗帘,回头想要问,便见晴禾已经起了身,朝我道:“小姐且等一下,奴婢去取些吃的来,我们等营帐搭好再出去。”
我点了头,她才出去。
在车内坐了一会儿,起了身想出去,又一想,怕是不好,便只好又回身坐下。等了好久,才见晴禾回来,她怀里抱着干粮,爬上车来,朝我道:“今日先委屈小姐了,只能吃这些。待明日,去了下一座城池,便能吃上好东西。”
我摇头:“没关系。”如今都什么时候了,我哪里还计较这些?
晴禾便将馒头递了过来,我接过来,便吃起来。
看她一眼,开口道:“你也吃吧,现在都出宫了,没有那么多规矩。”
她倒是不拒绝,自个儿也吃了。
片刻,见她又将水壶递过来,我摇头道:“我这里还有水。”方才,我可是用我身边水壶里的水洗掉的药水呢。
晴禾却道:“小姐还是用这壶吧,这里装的是清酒,这里地处空旷,免得晚上有寒气上身。”
迟疑了下,终是接了过来。晴禾的话,句句在理。只是,我却觉得她突然要我换,心里觉得有些异常。假装饮了一口,猛地蹙眉,还真的是酒。
我是不会饮酒的,哪怕只是清酒,亦是觉得难喝。抬起衣袖,偷偷地将嘴里的酒水吐在衣袖上,假装掩面咳嗽起来。晴禾忙上前,帮我抚着后背,低声道:“小姐慢点儿喝。”
我摇头道:“科?,我喝不了,罢了。”说着,将手中的东西丢给她。
她忙接了,讪笑道:“那便不喝了,一口也够了。”
轻轻皱眉,目光悄然落在那酒壹上,心里更加确定了一点,那酒,绝对有问题。
二人在马车里坐了好一会儿,才听得外头有人道:“营帐准备好了,请小姐下车。”
我点了头,才要起身,便听晴禾道:“小姐请等一等。”
有些惊讶地回头,见她取了放在一旁的丝巾,重新蒙上我的脸。我才猛地想起,我脸上的药水,已经洗掉了。呵,总是涂着药水,我都快不习惯现在的样子了。
既是和亲,我此刻蒙着脸,自然也是正常的。
晴禾扶我进去,又伺候我在塌上睡下,才行至另一边的小塌上,躺下去睡了这里地处空旷,虽然已是夏日,晚上却也并不热,反而让人觉得有丝丝凉意卷上来。难怪晴禾要说,免得寒气上身,要我喝几口酒。
将毯子扯上身,可我还是觉得,那酒里面,有些蹊跷。那是一种直觉,却不是不好的感觉,我,说不出来。
此刻外头,怕是已经全黑了。
夏侯子衿说,那些刺客,会想要在半路上,行刺我。
这样想着,不免有些紧张。不过,我是相信,他说已经做好了完全的准备,绝对不会,让我受到伤害。
睁着眼睛,等了好久好久,外头,只偶尔传来巡逻侍卫的脚步声。他们的身影映照在营帐上,被拉得好长好长。除此之外,却是安静得什么都不曾剩下。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已经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梦里,隐约地,似乎听见谁叫我声音。
“梓儿,梓儿……”
心下一惊,先生!
我想喊,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
他又道:“梓儿,走。”
走?叫我走去哪里呢?
我好想问,这么久了,他去了哪里,究竟去了哪里?
我听见脚步声,一步一步地逼近。
那感觉太真实了,我甚至,都能感受得到来人的呼吸声。尽管,已经很轻,可是我依然觉得清晰有度。
心猛地一沉,霍地挣开眼来,那高大的身影已经逼近我的床榻边。帐子里没有点灯,丝毫瞧不清来人的样子,我脑子里猛地反应过来,莫不是刺客?
真没想到,这么快,就来了!
张口便要叫,来人似乎是吃了一惊,慌忙捂住我的嘴。我情急之下,狠狠地一口咬了下去,他闷哼一声,却是不再发出任何声音。只见他抬手,我的颈项一痛,只觉得眼前一黑,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不知过了多久,手指微微动了动,微微哼了声,脖子后面好痛!才猛地想起,有人闯入了我的营帐!不是刺客么?不然,何以没有杀了我?
这样想着,忍着痛,撑开眼睛。
已经是早上了,眼前,是一片林子,而我不必回头,亦是知道自己背靠着一棵大树。本能地抚上颈项,皱起了眉头,这里,是哪里?
听见身后传来一人的脚步声,慌忙回头,不过一眼,我却讶然了。
李文宇!
那送嫁将军,是他!
难怪,我觉得他的声音有些熟悉,却是怎么都想不来是谁。只因,我不过是听过一回而已。
他见我醒来,忙上前来,单膝跪地道:“属下冒犯了娘娘,请娘娘恕罪!”
我瞧见,他的手中,拎着水壶。水壶的外面,还滴着清水,看来,他是去取水了回来。
扶着树干站起来,睨视着面前之人,沉声问:“究竟怎么回事?”
他低着头,半晌才开口:“娘娘如此聪慧,实则在看见属下的时候,便已经想到了一切了。”
我咬着唇,确如他所说,我也觉得自己已经,猜至十之**了。赫然闭上了双目,猛地深吸了口气,却是咬牙道:“本宫不知,你说。”
他依旧低着头,半晌,才道:“既然娘娘要属下说,属下说了,也无妨。”
“娘娘此次出宫,必然是清楚皇上交代的任务的。只是皇上说了,不能让您以身犯险。要属下,在半路,劫走娘娘。”
握紧了双拳,原来这才是夏侯子衿说的,对我做了万全的准备,他不会让我受到一点儿伤害。
睁开眼睛,望着李文宇,我开口道:“少了和亲的人,那些刺客,又如何会上当?”
他从容地说着:“晴禾姑娘会代替娘娘走完这最后一程,所以,皇上才要娘娘一开始,蒙了面纱。”
果然……
我怀疑的是没错的,晴禾给我喝的清酒里,确实有异常。而此刻,我才知道,那不过是蒙汗药罢了。所以,李文宇昨夜瞧见我突然睁眼并且反抗的时候,会露出那般惊讶的神色。只因,他以为,我该是失去知觉的。所以,不得已,才只有出手将我打昏带走。
猛地朝前走了几步,却发现头晕得厉害,一个踉跄,几欲栽倒。李文宇吓了一跳,忙伸手扶我,却是触及我的身子时,又猛地收回了双手。我一下子跌倒在地,听他惶恐的声音传来:“属下该死!”
一手扶额,我开口道:“本宫要回去救晴禾。”
这一次凶险无比,刺客的目标是我,我不能让晴禾涉险。更有是,想起瑶妃的惨死,此刻都觉得后怕。其实,我也怕死,只是,我却不能让晴禾就这么代我去涉险。
李文宇却是起身拦在我的面前,开口道:“皇上说,决计不能让娘娘回去。”
我怒道:“那也是一条人命,本宫不允许……”
“娘娘。”他打断我的话,抬眸瞧着我道,“出宫之前,皇上曾找过晴禾姑娘的,若不是她自己答应,皇上是不会强人所难的!属下直接听命于皇上,属下如今的职责,是护得娘娘周全。”
终是,怔住了。
我才终于明白,晴禾那句“奴婢这一生,都是要奉献给皇上和太后的”的话的意思来。原来这一次,她是抱了必死的决心了。
所以她才要说,想见见我的脸,她说,我从未信任过她。
心下终是愧疚了。她是皇上和太后的人,我也确实,从未真正信任过她啊。
而我现在,也只能祈祷着,她能活下来。
在地上坐了好久,才觉得晕眩缓缓地褪去,勉强站了起来,朝他道:“本宫现在,如何回宫?”
李文宇似在愣了下,随即开口:“皇上说,娘娘不必回宫。属下会找一处安静之地,先安顿娘娘住下。”
撑大了眼睛看着他,不必回宫!
夏侯子衿,他究竟想做什么?
厉声道:“混账,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他面无表情地低了头道:“属下知道。皇上说,等战事平定之后,再接娘娘您回宫。”
不觉退了一步,他终究还是,选择一个人去面对。
他说,爱上了,就要不自觉地去保护对方。
我此刻,方能感觉到他这句话的深意来。
呵,他可真厉害啊,用那么义正言辞的理由,骗得我出宫,好让我远离这场纷争,是么?
“娘娘。”李文宇上前一步,将水壶递给我道,“您先喝点水,这里离下一个镇子不远了,待到了那里,属下再找了地方给您休息。”
迟疑了下,终是接了过来。他转身将一旁的马儿牵过来,让我上马,自己则牵了马缝,走在前头。
我冷笑一声道:“李大人也一道上马,不是会快很多么?”
他的脸色未变,只道:“昨夜,是因为娘娘昏迷着,属下没有办法。如今怎还能再……”话至一半,他却不再说下去了。
我亦不说话。
他也只牵着马,一言不发地走着。
狠狠地握着手中的水壶,我生气了,生夏侯子衿的气。
他要我好好地活着,好好地活着去看他一人战斗么?
那他可知道,我的心里,多么不甘?
说是离下一个镇子已经不远,却依然走到了午时,才瞧见那镇子。将要进去的时候,李文宇却突然站住,我怔了下,见他从怀里取出丝巾,递给我道:“这个,是晴禾姑娘交代的,她说,娘娘您,太美了。”
不知为何,听见他的话,我只觉得眼眶一热,迟疑了下,终是伸手接了过来,将自己的脸蒙起来。
晴禾啊。心里叹息着。
找了客栈歇下。
一个人坐在房里,隔了好久,才听李文宇在外头敲门道:“小姐,吃的东西拿来了。”
我不说话,他依旧推门进来,将东西搁在桌上,便要出去。
我突然叫住他道:“你是送嫁将军,你失踪了,不会有人起疑么?”我只是怕,送嫁队伍中,本身就有细作的话,那就糟了。
他停住了脚步,回身道:“小姐放心,皇……公子只说让属下送十里,送完便回。送嫁将军,另有其人。”
原来如此。
是啊,夏侯子衿的心思缜密,是不该有任何漏洞的。
迟疑了下,我又问:“他要你将我带去哪里?”安顿我,天朝开战,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又该往哪里去?
李文宇看着我,沉默了片刻,终是开口:“浔河对岸,有大宣的人接应。”
我真真的吃了一惊,大宣?
君彦!
“究竟怎么回事?”夏侯子衿与君彦之间有着什么交易?不然,君彦何以愿意接应我?
李文宇却是低了头道:“小姐且不必为难属下,属下不知。”
我知道,不管他是不是真的不知,我再问,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
只是,就这样叫我走,我做不到。
李文宇是夏侯子衿钦点保护我的人,他自己也说了,他只听命于皇上。我要是想逃,那是决计不可能的。
在小镇上休息了一晚,第二日早上,他再来的时候,发现我突然发烧,当即吓白了脸。忙出去找大夫。
我叹息一声,只能先使计,在这个镇子留几天。
如今正值夏日,要感冒真的不容易。我一面将屋子整得暖和,一面去后院用井水浇遍了全身,如此一冷一热,才真的将自己弄病了。
问诊的时候,李文宇是不便在场的。我趁机塞了一支银簪给那大夫,又将事先准备好的说辞告诉他。
大夫走的时候,告诉李文宇,我的病很严重,加之我身子孱弱,怕是要留在此处好几日了。
李文宇也不得说什么,只能作罢。
大夫是天天都来,我也没有让他把脉,只让他说,我的病时好时坏。如此,便是上不了路。我只能这样,等着皇都的消息传来的那一刻。
在镇子上待的第八日,传来皇帝御驾亲征的消息。
而我,一下子,怔住了。
不知为何,眼泪终是止不住地流下来。
还不清楚么?
既是如此,那便说明,晴禾死了。
不是么?
战事未停,夏侯子衿这么快亲征。
抬手,拭去腮边的泪水,深深地吸了口气,也还有,一个好消息。只因他说,要处理好皇都的事情,才会放心出征的。那么,叛徒已经被抓住了。
他亲征,皇都还有太后坐镇,这一点,我并不担心。
下床的时候,见李文宇在门口看着我。我浅笑着拔下发鬓的簪子,对着自己的颈项,开口道:“李大人若是执意拦着,我就死在这里。”
他的眸中一惊,慌忙开口:“小姐不要!”
我笑:“李大人既然是奉旨保护我的安全,那么,去哪里,都是保护。否则,你也无法向他交待。”
听闻我如此说,他空捶的手微微一震,半晌,才终于开口:“此处不过是个小镇,消息来源闭塞,现在虽然只是我们离开的第八日,可,实则公子怕是,早就出发了。即便我们现在追赶,亦是,赶不上了。”
这些,我都知道。
可,无论如何,我都不会乖乖地听话离开这里。
收起了簪子,朝外头走去,一面道:“那么我们,以最快的速度赶去前线。”
行至外头,又道:“再去买一匹马。”
他忠于夏侯子衿,所以断然不会与我同乘一骑。两个人一匹马,也确实太慢了。
没有再耽搁时间,马牵来的时候,我们便离开了这个镇子。李文宇担忧地问:“小姐的身子可吃得消?”
我点头,其实,我的病早就好了。
一路上,都不敢再耽搁。
听闻,前线的战事愈发地激烈了。而最让我庆幸的一点便是,南诏那边君彦发兵。姚行年也没有撤回,那么看来,是僵持着。也许如我想的一样,南诏,是想坐收渔翁之利。
沿途偶尔听闻路人谈论着,却丝毫未曾听说皇上要送人给韩王的事情。看来此事,还真是镜花水月,还未起,便成了一场空了。
待我们临近边界处的时候,已是八月中旬。
天气的愈发地炎热,马儿翻:喘着粗气,我们不得不停下来歇息。我知道,再跑,我们能支持得住,马儿怕是会累死。
下了马,原地休息一阵,便听李文宇道:“小姐,再往前,不能走大道了,我们要翻过前面的邬山,方可抵达前线。”
我点头听着,此处已是两国交界,若是策马狂奔进去,另一边恰巧已是北齐的山峦,恐他们有伏兵在那里候着。
休息了会儿,便弃马往前。
他折了树枝让我拉着,二人终上邬山。
隔着树叶望向远处,同样是山峰,而那里,已经是北齐的国土。两山之间,有一条大道,却也是北齐之人开辟。
二人走了一段时间,隐约地,听见有马蹄声传来,接着,还有铠甲碰撞在一起的声音。我吃了一惊,朝李文宇看了一眼,他显然也听到了。手指置于唇边,要我噤声。又朝我做了个动作,我会意,慢慢地俯去。
声音是北齐那边传来的,听着,应该是大军。
我吓了一跳,那是……援军么?
二人悄然往前,邬山很高很高,到这里,突然呈现一处悬崖。那在北齐境内的大道,很像是人工开凿。不过,邬山悬崖壁上已经是树木常青,看来即便是人工开凿,也是年代久远了。
目光往下看去,那为首之人突然回眸,阳光下,水光银色的面具闪闪地发着光。
心头一颤,韩王!
这时,听得一人飞快地跑来,高喊着:“报——”
那士兵跑至韩王面前,却见韩王回头,那士兵像是得了令,继而又往后跑去目光尾随而去,我瞧见,队伍后面,稳稳当当的,停着一辆马车。
薄薄的纱帘微微抖动着,那士兵将手中的信函递过去,大声道:“军师,前线的战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