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此刻陷入恍惚,这是男还是女,是人还是妖?正迷糊见,忽听一声大喊:“世子小心!”
应着喊声,眼见剑已至喉咙,世子下意识地一反腰,躲过一剑。反手一挥,立马回击一剑。
只听“当”的一声脆响,两剑相碰,力大得似乎都迸出了火花,就在剑刃的瞬间,两人的脸也同时贴近,近在咫尺。世子已经看见了清尘眼里的寒光,是怒气更是杀气,而他的声音,也阴沉地响在耳边:“你以为我不敢杀你?!”
手一抖,两人同时分开。
马再动,竟是凌厉如风,清尘出剑如闪电,又快又狠,世子不禁有些手忙脚乱,一片刀光剑影中,仿佛只有清尘手中的白光在风驰电掣——
忽一下,世子胸口一撞,登时就觉痛疼难忍,他眉头纠结着,低头一看,右前胸已经吃了清尘一剑,再抬头,他看见清尘脸庞上已现颌下紧咬的牙关,而他那好看的嘴角正微微撅起,手腕一抖,剑柄再用力一推,世子“啊!”一声大叫,被刺下马来。
清尘一跃下马,缓缓走进世子,提剑正要加刺,猛地一下,不知从哪里飞起一刀,一下就劈开了他的剑。来的正是刺竹,已经横身拦在了世子身前。
“你找死!”清尘低吼一声,英眉倒竖,挥剑便刺。
刺竹也舞起了大刀,左右开弓,在阵前打得一团热闹。横刀一挥,清尘一个反弓身,双手着地,灵巧地躲过,刺竹不禁喊道:“好身手!”嘴里赞着,手里也不留情,又是一个劈面刀,直切正面,清尘躲避不及,眼看就要挨刀,但就在一瞬间,刺竹的刀猛地一偏,竖刃变成了横刃,贴着清尘的面砍过去,手肘一措,摆刀便回。而清尘就地一转,飞腿成燕式平衡,剑往后腰一背,正好挡回刺竹的刀锋。回马一剑,刺竹落地,一个鲤鱼打挺,站起身来,却未曾想,清尘的剑,已经等在那里,这会直起腰来,剑已在鼻尖,刺竹此刻,感到剑的寒气扑面而来,但是,他已经无处可避。
然而就在一瞬间,清尘手形一变,剑移开,飞速地下去,只在他的喉间一伸,轻轻地点了一下,须臾离开。刺竹还不曾觉出痛来,清尘已收剑立身,轻声道:“你输了。”然后一回身,拾起头盔上马,回到列前。
刺竹伸手一模喉间,手指上一抹血痕,原来只是被清尘刺破了一点皮。他一拱手,沉声道:“承让了!”
清尘斜过头来,面无表情地看他一眼,默默地戴上了头盔,然后朝向安王,静默不语。
刺竹扶起世子,退进城中。
“安修,你连败三将,还有何话说?”清尘沉声道:“速速放了沐广驰。”
安王沉吟片刻,回答:“你杀我两员大将,如何跟我交代?”
“战场上,哪有不死人的!”清尘说:“若不是我爹早有交代,我一样杀你世子!”
“纵然你有过人之处,但是你小女圭女圭做事太绝……你说胜即可,何必伤人性命?!”安王对丢命的手下,还是相当痛惜。
清尘一梗脖子:“对于我来说,取敌性命才是胜!”
好狂的小子啊。安王冷笑一声:“那你缘何不取世子性命?”
清尘不语。
“既然你认为取敌性命才是胜,那你刚才,只胜了两局,”安王狡黠地说:“既然你没胜三局,我自然不必兑现承诺。”
赖账?!清尘愤愤地将手中的剑往鞘中一套,冷声道:“你是不肯放我父亲了?”
安王悠然一笑,带着居高临下的胜利,笑道:“你没赢,我为何要放?”
“小人!”清尘腾手一指,厉声喝道。
“我跟你父亲,是老相识了,也算是你的长辈,你对我无礼,我且不计较,”安王说:“小女圭女圭回去吧,等你长大一点,再来跟我谈判。”他站在城墙之上,望着那瘦小的清尘,哈哈大笑起来。
他的笑声惹恼了清尘,如此小人,背信弃义不说,还如此轻视怠慢于我!他眼睛一觑,嘴角忽地浮现起狡黠而叵测的笑意,就这样无声地笑着,他取下了背上的弓,然后,缓缓地抽出箭,搭上——
在安王的笑声中,只听刺耳的一声“嗖——”,羽箭飞过去,刺破了安王头顶发髻上的玉佩绑带,插入安王发中,就好像,安王顶着一根大发簪。
众人大惊失色。
安王脸色大变,脸上怒气毕现。
“我要杀你,易如反掌!”下面传来清尘凛冽之声:“告诉你安修小儿,既然你是个小人,我也不指望你放人,就暂且把我父亲寄住在你那里,你给我好吃好喝地侍候着,过几天,我自会叫你乖乖地把他给我送回来……”
他冷冷地哼了一声,伸手一指安王,厉声道:“你给我听好了:辱我父亲者,我必杀之!伤我父亲者,我必诛其满门!杀我父亲者,我必灭其九族!”
安王一震,这是****果的恐吓,居然出自一个乳臭未干的孩子之口,让他在震惊清尘的气势和杀气的同时生出一番别样的感慨来。沐广驰的儿子啊……
刺竹已经上来了,看见安王,不待相问,便说:“世子没有大碍。”
安王点点头,兀自朝向那沐家的少年将军,还在暗自心潮澎湃,忽听底下传来一声低喝:“退后一里,安营扎寨!”
安王猛地又是一惊,直觉有些不妙。在我眼皮子底下安营扎寨?!难道不怕犯兵家大忌?!正琢磨不透,忽然听见身后一声长诺:“报——”
一个探兵跪下,禀告:“王爷,通州城已被沐家军包围。”
安王眉毛一跳:“多少人马?”
探兵回答:“两万人马。”
安王心底一沉,缓缓地回头,又看了一眼城下的部队,叹道:“他不过是区区一都尉,也就是一、两千的调兵权,居然带来了两万大军……”他再次望了望城下,人马虽多,却不过两千左右,正因为如此,他才会一时大意,以为这个沐清尘只是带了手下来要人,如此简单而已,没想到,后面还有更大的安排,怪不得,沐清尘会扬言,几天后要他乖乖交人。
探兵又说:“共有三万人马,两万围城,一万水军在苍灵渡岸口接应。”
出路无忧,退路无患,安排如此周全,若不是沐广驰在自己手上,看来今天这个沐清尘,誓要将通州夷为平地。如今小小的通州城,已被围成了铁桶,好可怕的沐家军,好可怕的沐广驰,好可怕的沐清尘啊!
安王沉吟许久,才幽幽道:“好一个小女圭女圭呀……”原来你,早就知道我不会痛快放人,刚才那近一个时辰的比试,只是为了麻痹我,为围城争取时间,好一招瞒天过海啊。
“王爷,城中给养只够一个月,我们要早些打算才是。”易奇急道。
“无妨,沐广驰在手中,就无须着急,”安王皱着眉头,思忖道:“小女圭女圭既是来要人的,就当有所顾忌……他不会轻举妄动的。”
刺竹低声提醒:“我们一定要看牢沐广驰,万一有个闪失,只恐丢人又失城。”
王爷重重地点头,扬声:“左右参将,加派人手,重点防御府衙别院,任何人等进入都必须经本王首肯。”
“是。”参将二人刚领命下去,又一兵丁匆匆上来,说:“王爷,隋主簿醒了,说要见您……”
安王一喜,提起袍摆匆匆下了城墙。
屋内,床上,躺着一个气息奄奄的男子,一脸青灰,闭目不动。
“隋觉啊,你感觉怎样?”安王走近床前,坐下,轻声问道。
刺竹垂手,静静地站在一旁。
床上男子缓缓地睁开眼睛,幽声唤道:“王爷……”
“你找我有什么事?”安王看看他,低声说道:“军中之事可稍缓再说,你自己的身体,你的私事,可先着我去办……”
隋觉虚弱地摇摇头,低低地说:“我已无亲人,还有何私事……只是,不甘心啊……”
“养好身体,从头来过。”安王好言安抚道。
“我今年四十有六,侍淮王二十三年,没想到只因直谏冲撞了他,他便杀我全族三十余口,我今一条残命,得王爷所救,本该为王爷出力,可惜,身染重疾,自知时日无多,不能再侍明主,故而不甘……”隋觉一口气说完,微微地喘息起来。
安王赶紧伸手,抚模着他的胸口,劝慰道:“来日方才,你应放宽心,好生养病。身体好起来了,自然会有一番大作为。”
隋觉摇头,黯然道:“当日若不是王爷相救,我早已命丧黄泉……且不说之前在淮王帐下为虎作伥,只说到通州来这半年,不但没有出一分力气,反而拖累王爷照顾,我实是惭愧……”
“诶,说什么为虎作伥呢?”安王纠正道:“淮王屡次不听先生劝阻,那都是他自己一意孤行,先生何苦揽到自己身上?再说了,天下人都知道,先生是正义之人,跟淮王虽有主仆之名,却政见不同。我尊先生为真君子,这才出手相救……”
“王爷大度,我无地自容……”隋觉叹一声,说:“王爷之恩无以言报,我命不久矣,也无法替王爷出力,虽相识不久,却超乎知己,我只有几句话,想告诉王爷……”
“你说。”安王点头。
隋觉闭目休息片刻,张嘴道:“欲平天下,必杀秦阶,必收服沐广驰……”
“淮王性虚伪多疑,但也不是一无是处,他爱好交友,不吝钱财,对有才之人尤为照顾,只要他认为有用的,必礼贤下士,虽然可能用后而杀之,但初始,很能感动人心……淮王笼络人心很有一套手段……这个先不说……”隋觉低声道:“先说秦阶,他是淮王的小舅子,把握着淮王的十二万人马,其中包括淮王的近侍部队,他性情凶残,一直排挤沐广驰。但沐广驰所带沐家军,虽然只有五万,却是精锐部队,而且里面有淮王唯一的一支水军……”
“淮王多疑,除了亲戚亲信,为何还那么信任沐广驰,这里面有三个原因,一是沐家军是沐广驰亲手组建的,只听沐广驰号令,杀了沐广驰淮王也驾驭不了沐家军;二是沐广驰是义士,他早年蒙淮王救过一命,所以后来争储失败,先帝欲杀淮王之时,沐广驰不顾一切带人劫法场救下淮王,并亲自护送淮王回到封地,才有了这后来的起兵造反;三嘛,他一直跟随淮王,立下汗马功劳,又曾救过淮王的命,若是杀他,天下人谴责,淮王不会干这样的蠢事,所以秦阶屡屡排挤,淮王只在中间做和事佬……淮王曾经给我说过,沐广驰是义士,他先有恩与沐广驰,依照沐广驰的性格,绝不会加害他,更不会叛他,所以,这么多年,他们的关系,一直都是维持着一团和气……”
“王爷要夺回天下,让天子班师回朝,就必须重回百洲城,而苍灵渡这个天险,被沐广驰把持着,强攻无人能敌,只能智取,”隋觉说:“只能是收服沐广驰,要让他心服口服……”
“谈何容易啊……”安王长叹一声。
“这是很有可能的,”隋觉正色道:“王爷您可能不了解沐广驰,那可是一条铁骨铮铮的汉子!”
安王再次长叹一声,怅然道:“我了解他,我是太了解他了,先生有所不知,我在十八年前,就认识他了……”淮王之所以救他,就是因为我要杀他,而起因,只为一个女人。
安王没有往下继续说,只幽幽地叹了口气。
“王爷,他是个可交之人,”隋觉轻声道:“不说他是虎将,不说他的沐家军,就说他的为人,那可是光明磊落,性情也敦厚,如若不是国乱从军,也是一良善之人……”他想了想,问道:“王爷可记得江州屠城之事?”
安王点头:“当日沐家军拿下江州,淮王却将江州城赏给秦阶,秦阶要百姓出城迎军,百姓不肯,斥之叛军,后秦阶将满城百姓全部杀光。”
“王爷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隋觉叹道:“屠城那日,沐广驰曾率军回城救百姓,奈何秦阶把四大城门全部紧闭,待沐广驰强行破得城门而入,城中已是血流成河,再无活口。沐广驰在街口长跪一个上午,后返回淮王处,要求重处秦阶,淮王不也就打个哈哈过去了……自此,沐广驰从不于秦阶一桌吃饭,斥之为恶棍。”隋觉说:“淮王那边,有人说这是借题发挥,是幕僚纷争,其实,这恰恰是沐广驰的真性情,敢作敢为,并能知其为与不为。”
安王点点头,忽然想起了什么,说:“先生,你这几日昏迷,有件事我该告诉你的……我已擒住沐广驰,但是五天了,任我如何劝解,他就是不降……”
隋觉一听,眼睛顿时发光,颤抖着撑起身体道:“让我见见他……”
“先生还是休息吧,要见,也到明日去了,”安王苦闷地拍了拍大腿:“本以为擒住了他是个大好事,谁知,却惹出来一个大麻烦……”
“哈哈,哈哈……”隋觉忽地笑了:“可是他的儿子来了?”
“正是。”安王点点头:“今天城门下叫阵,连杀我两员大将,刺伤世子,口口声声叫嚣放人,我一时大意,竟被他围了城池……还说,过几天定叫我乖乖把人送回去……”
隋觉再次轻笑起来:“他既然这么说,王爷,估计这回沐广驰,你是要乖乖地送回去了……”
“此话怎讲?”安王错愕道。
隋觉沉默片刻,说道:“此子寡言,但言必行,行必果。”
安王倒吸一口凉气,这个小女圭女圭,竟有如此了得的名声?!
隋觉深吸一口气,说道:“沐广驰为人,说到做到,不做暗事,讲究的是光明正大,打杀都在场面上了结。但是他这个儿子,却是非常聪明,惯于使诈,真假难辨,秦阶就吃过他的苦头,而且不止一次……”
“他才十六,乳臭未干啊……”安王听隋觉这么一说,禁不住叫起来。
“有志不在年少,有才也不在年少,”隋觉笑道:“王爷定然是因为他的年纪而轻敌,所以造成如此被动的局面。”
“正是。”安王黯然道。
“这一点,倒是颇有乃父之风。”隋觉抬眼望着帐顶,轻声道:“王爷,他既然说过几天就让你乖乖送人,想必已经胸有成竹,此言你绝不可当成大话或者玩笑。”
他单单只是围城,又能如何?安王心里疑窦丛生,但就是毫无头绪。
“王爷,我跟你说说这个小将军吧……”隋觉低低地开了口。
“传言沐广驰将军从未娶亲,却独有这一子,一直寄养在别处,六岁时才带回身边,并且从那时候起,再也没有离开过沐广驰半步。沐广驰对这儿子视同珍宝,从不高声,也从不厉色。淮王曾经赏给沐广驰一套银子打造的铠甲,沐广驰都给了儿子,但凡大战,儿子上阵,一定是要穿上的,就是为了醒目,能让他时刻看见和保护。”
猛然间,安王就想起来了,一年前的苍灵渡大战,沐广驰的身边确实有个穿银甲的军士,身形偏瘦小,跟着沐广驰寸步不离,而且看得出,沐广驰对其是相当呵护。当时安王留意过,因那人看似身份不高的随从,却又身穿如此尊贵的银甲,着实显眼。他以为,那是淮王的儿子,交给沐广驰带出来历练的。此时安王才明白,那个银甲少年,就是今天的这个小女圭女圭。
“据说这小将军来到军中时,小小年纪便会马术、骑射,也不知从哪学的,后来沐广驰亲自教他各种兵器,因为个子小,所以使用多是轻便兵器,对敌时,也多用巧劲。”隋觉说:“小将军出招,快、狠、准,虽不似沐广驰的大力,却也是别样的灵巧敏捷。”
安王听了,连连点头,今日阵前看得分明,那小女圭女圭正是这样,他毕竟小,力道不够,这样的方式是最合理的。
“这小将军马背上的功夫出神入化,他还有一门绝技,”隋觉一字一顿地说:“百步穿杨,箭无虚发。”
安王登时想起了自己发髻上那个箭做的“大发簪”,不禁是又好笑又好气。
“因此,他有个绰号,叫神射手穿杨将军,”隋觉看了安王一眼,淡淡地说:“他还有个绰号,叫倾城将军。”
“清尘将军?这也叫绰号?”安王笑了:“他本来就叫沐清尘。”
隋觉摇摇头:“他的名字叫清尘,清新的清,尘土的尘,我说的是同音字,倾国倾城的倾城,倾城将军。”
倾城将军,倾国倾城?怎么听上去这么怪呢?安王有些愕然。
隋觉自顾自地往下说:“小将军有三怪,一是跟女人同帐。沐广驰还在自己的营帐旁专门给他辟了个小帐,同女乃娘和婢女一起吃住。别人传言那婢女是他侍妾,这个暂且不追究……第二怪,先前提过了,只知是沐将军儿子,不知出处哪里;第三怪,生得煞是美貌,似男非男,似女非女……”
“我虽在淮王帐下,也只见过他两次,确实,俊美非常,说是男子又长得清秀,说是女子又满面英气……让人过目难忘。”隋觉轻轻地闭上了眼睛:“所以叫倾城将军。”
“今日隔得远,没看清他的长相。”安王一边说着,一边却想起了世子在打斗过程中的失态,他削下小女圭女圭的发带,那愕然的那一幕,想是惊诧于小女圭女圭的容颜吧。
“按说,营里不可以住女人,但是沐家军,那是淮王给的特例。”隋觉看了王爷一眼,说:“别说在你们眼里,就是在我们那边,这个小将军,也是个极神秘的人物。”
是了,连声音都有些女声样的,就是不男不女。安王皱皱眉头,揣测道:“莫非,是个娈童?”
隋觉绝然是摇头:“以沐将军的为人,绝对不会,可能,是生得女性化一点,或者,就是生得不太正常……也许,是还没长成,没有变声……”
“沐广驰没有别的爱好,又没娶亲,一个男人……”安王沉吟道:“许就是娈童。”
隋觉依旧摇头:“我有个亲戚曾在沐家军做伙夫,我也曾多事问过,沐将军从不与儿子同帐而眠,小将军的营帐里,据说是小将军一人睡,女乃娘和婢女同睡。”
他忽然笑了一下:“说起娈童,我想起一件事来,你可见这小将军的性格,是多么决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