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王翔怀里揣着血书,捧着包扎好的右手指去公社的第二天,县知青办的两名干事在公社黄秘书的陪同下到了八家岗子。随后几天县广播站的、县委报社的、市知青办的和市电台市报社的记者也蜂拥而至。那些善于扑捉新闻的记者们,一个个的年龄不大,但支配起村干部就向使唤他们的孙子。一会要找小队的社员,一会要找大队的干部。两天里,大队部门前来来往往的人没断线,社员不知道村里发生了什么大事。
那些记者的头脑实在是灵活,他们把村里知青几乎找了个遍。启发你回答诸如王翔在学校如何热爱集体,热爱国家的;王翔在农村斗批改运动当中是如何站在最前面的;王翔在知青当中是怎样当尖兵打头阵的。特别想知道王翔不惜流血,誓死当兵保家卫国的事迹在知青当中所产生出来的巨大精神力量。
那
记者也真有两把刷子。他们离开村子的第二天,王翔的事迹就上报了,而且登在了市报头版显著的位置上,标题用了黑体:《咬破手指写血书独子当兵保祖国》副题是:知青王翔以实际行动书写青春乐章。
公社打来电话说,报纸数量有限,县里为了大力宣传王翔的感人事迹已经转发了市报的文章,你们立即派人取回,组织社员学习。当晚,村里有“电匣子”的人家还从广播里听到了王翔的名字。
当王翔穿着崭新的草绿色军装,挎包里放着从报纸上精心裁剪下来的登载他的那些文章,走东家窜西家和村里熟人告别的时候,赵奂新却陷入极大的困惑当中,村里经过体检合格的五个人当中,唯独他没有接到入伍通知书。
赵奂新没有写血书。他对王翔的做法不俏一顾,那是偷鸡模狗的勾当。赵奂新也没有立即去公社,因为他接到了大哥打来的电话,大哥已经穿上了新军装。
体检那天他在县医院见到了大哥,大哥也报了名并且和自己一样参加体检,当时哥俩说好争取一起入伍。现在大哥已经穿上了新军装被批准光荣入伍了,自己为什么在通过体检的情况下,没有接到入伍通知呢?赵奂新想,也许公社知道了大哥通过了体检,一家不能同时去两个?不对,他马上排除了这个想法,他知道哥俩一道当兵的例子太多了。那又是为什么呢?赵奂新很自然的想到了自己那个右派姑父,一定是因为政审审出了姚滨和自己的关系。不会啊,他很快也排除了这种可能。自己的社会关系和大哥的一样,从来没有姑父的情况介绍,已经十几年了。
赵奂新想,如果因为姚滨这个社会关系导致自己没有被批准入伍,一样会给大哥带来相同的影响,赵奂新决定要弄个明白。但是他没那么糊涂,他绝不会大张旗鼓的到处张扬,以表明自己的坦然和政治上的清白。他要保证大哥顺利参军去部队,这样就可以证明自己政治上是没有问题的。但是姚滨在供销社门前弯腰低头的样子,始终出现在他的脑海当中,无论如何也挥之不去。
赵奂新决定去趟公社。
七点刚过赵奂新就到了公社。公社的大门已经打开了,门卫是个瘦老头,正在清扫院子,赵奂新在公社做宣传队的时候知道这个老头,他姓王。
老王头见奂新走进来道:“小赵啊,你从村里来吗?这么早你找谁?”
赵奂新很有礼貌:“大爷,我今天到公社想打听一下,接兵的军人住在哪啊?”
“嘿嘿,早走了,前天就去县里了。看你的样子想当兵,不然找接兵的做啥?”王大爷放下苕子回到传达室。
赵奂新跟大爷走进屋子道:“不是要当兵,是想问点事。”
王大爷嘿嘿笑了笑,一边擦桌子一边道:“不想当兵问接兵的什么事啊,这几天问事的多了,都是没当上兵的。小赵啊明年再说吧。”
赵奂新和王大爷说话,不是为了想从他这里知道点什么。他在等一个人,这个人就是知青办的马主任。
马主任推着自行车走进公社大院的时候,赵奂新正在和王大爷说话,马主任先看到了赵奂新。
马主任走到传达室门前道:“你今天怎么有时间了?到公社有事吗?走,到我屋去坐会。”
马主任,名字叫马成兴。方正的脸型,高高的颧骨,大而宽的鼻子上架着近视镜。他参加过朝鲜战争,还当过指导员,在一次攻打308高地的战斗中右手整个被炸飞了,伤好后再也没有回到部队。现在是二级伤残军人,他是部队政工干部出身,转业以后还做过几年教员。
马主任性格开朗,刚进屋他就开口道:“没走成吧?也无所谓,像你这样表现很好的知青,全公社不是很多。”他习惯的用一只手正了正眼镜,又从烟盒里倒出一支香烟,赵奂新立即拿起桌子上的火柴为他点上。
马主任吸了一口道:“你到部队锻炼锻炼可能会有出息,我接触你几个月,也发现了你有许多优点。听说下乡后你在村里干的很不错,什么都很顺是吧?”
赵奂新回答:“还可以,借到公社的那五个月,和主任学了很多。”他努力想和马主任拉近关系。
“哪里啊。”马主任正了正眼镜起身关好门,“部队没去上,也不能说这回算完了,眼前就漆黑一团了。对知青而言,大有作为的事情很多呢。不过千万不能以为到了农村就和贫下中农贴近了,那就错了,思想上真正和他们融合起来还早呢。你们是肩负着重大历史责任的,知青下乡是本世纪以来的一次声势最浩大的运动,可以叫运动是吧?”他好像对自己又像对奂新道,“也可以说是一次最大的人口迁徙,谁能统计出详尽的数字来?谁知道要涉及多少家庭?当初你们下来的时候许多人怨自己的命运不好,学习的机会没了,进工厂,上大学的机会没了,整天无所事事,很消极。你说有什么用啊?”他挺起笔直的身子,又抬起那只手臂,语调提高了很多,“赵奂新,我看既然现实就摆在了你们面前,就应该去适应他,甚至应该去挑战它!你们知青。当然了,我指的是那些有思想有作为的知青,要努力去创造一种对你们来说是全新的生活,这种生活会促使你义无反顾不懈追求,这样才可以做到青春无悔。”
奂新只能频频点头。
马主任坐到椅子上,脸上闪现出不易觉察的沉思:“人的一生什么事遇不到啊。就说我吧,今年四十三了,当过兵,也做过小官。教过书但是没能干长。不是我自己不想在部队继续干,也不是我不想做个好教员,但是我们是要服从安排的。假如这就是命运的安排,我们就当它是命运在向我们挑战吧。现在我体会到了,人这辈子就是在和大大小小的困难周旋和斗争,那些大大小小的困难是什么?”马主任突然顿住,镜片后面的两眼放射出光芒,他好像在等赵奂新的回答。过一会,马主任又站起身来,道,“大大小小的困难是什么?是挑战!对每一个人来说,面对的所有困难都是对你的挑战!有句话不是说的很好吗?困难像弹簧你软它就强,你要战胜它只有迎上去,与所谓的困难其实就是所谓的命运争个高低。”
赵奂新望着马主任那只断手,久久回味着这句令他震撼的话——与命运争个高低!那不就是与命相争吗。这句话实在太有挑战性了,他觉得此刻自己就面临着挑战。奂新有些激动,他牢牢的把马主任的话记在了心里。
奂新感觉一阵轻松,再没有提当兵的事。
在公社大院里赵奂新遇到了秘书小黄,两个人亲热的互相问候起来。黄秘书神秘的看了看周围,把嘴凑到赵奂新耳边道:“你没走上,是你们村一个叫李大慧的知青反映的,他说你有一个姑父是右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