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暴中的情与爱 风暴(16)

作者 : 乔进贤

被群众组织开除了,我怏怏不乐地往家走,走到自己家门口,听到翠翠在家里背诵毛主席的诗词,卜算子《咏梅》:

风雨送春归,

飞雪迎春到。

已是悬崖百丈冰,

犹有花枝俏。

俏也不争春,

只把春来报。

待到山花烂漫时,

她在丛中笑。

女儿那清脆、幼稚的童声,像股甘甜的泉水流入我的心田。我像洗了个冷水澡,浑身上下清爽多了。是啊!梅花只报春不争春,我何不像毛主席说的那样做个“丛中笑”呢?翠翠和儿子小柏是我心中的两颗明珠,一见到他们,我心中的一切忧愁和烦恼全都云消雾散了。

念完毛主席的诗词《咏梅》,翠翠又背起了《解放南京》的七律诗:

钟山风雨起苍黄,

百万雄师过大江。

虎踞龙盘今胜昔,

天翻地覆慨而慷。

……

翠翠何时学会背诵毛主席的诗词了呢?是这样的:我的当中学老师的哥哥和我的老嫂子在老家的县城住着寂寞,把翠翠接回去住了半年多。文化大革命开始后,我把翠翠接了回来。想不到,翠翠跟着我哥学会了背诵毛主席的诗词了。

文化大革命开始以来,群众组织的名称,尽管有些取名为“疯人造反兵团”“砸狗头战斗队”等听起来令人不大愉快的名字,却也有些从毛主席诗词中选择的比较文雅的名称,如“缚苍龙战斗队”“送瘟神战斗队”“风雷激战斗队”“丛中笑战斗队”等等。

毛主席的诗,翠翠还没念完,我推门进家了。女儿到底大些了,四岁多不到五岁,见我回来了高兴得喊了声爸爸,坐着没动。小柏就不同了,见我进来猛扑到我身上要我抱。我顺手抱起儿子亲了亲他的小脸儿,心里热乎乎的。还是家里好啊!

周敬比我先回家一步,正在往洗脸盆里倒水,准备给儿子洗脸睡觉。她说:“你回来得正好,帮我给孩子洗洗脸。”

我问:“保姆大娘休息啦?”

周敬说:“可能有点感冒,身上不舒服。我叫她老人家到保姆房睡觉去了。来,你抱着孩子,我给他洗。”

小柏这孩子眼看就两岁了,还是不愿洗脸,一给他洗就又哭又闹。洗的时候常需要我抱着不让他动才能洗完脸。我说:“好,洗就洗。”说完,我一手抱着小柏的身子,一手揽着他的两只胳膊。周敬一手扶着他的脑袋,一手从洗脸盆里撩着水给他洗。小柏不甘心受这种强制性的洗脸方式,拼命地乱蹬乱踹,并大声哭喊:“我不洗脸!我不洗脸!”就像要宰他似的又哭又闹。

周敬说:“抱紧点儿,别让他动,一会儿就完。”

我心疼儿子,一边抱着一边哄他:“别哭别哭,好儿子,一会儿就完,一会儿就完。”

周敬给他擦完脸他还在哭。

是啊,强迫人家洗脸,受了委屈能不哭吗?我抱着儿子一边逗他一边哄:“我的好宝贝儿,不哭啦!不哭啦!”

他还是哭。干脆,我把他抱到屋子外面去哄。

屋子外面,半边明月挂在天上。我说:“小柏小柏,你看!天上是什么?月亮!”

他小小的心灵还在生气,撅着小嘴儿不高兴地回敬我:“不是!”

我说:“明明是月亮嘛!怎么不是?”

“不是!就不是!”小脾气儿还蛮大的。

“好,不是就不是。你看!天上有好多好多星星。”

“没有!就没有!”

“好好,你说没有就没有。”

我心里说:“不管怎么说吧,只要我哄得你不哭就行了。”在院子里,我抱着他哄了一会儿,转了一会儿。孩子困了,脑袋一耷拉,趴在我的肩头上睡着了。

我抱着孩子回屋的时候,周敬把被褥铺好了。她抬头看了看孩子,轻轻地说:“睡啦?把孩子给我。安排他睡下。”

我把孩子递给她,见翠翠也困了,坐在床头上直眯瞪眼。我说:“翠翠,洗洗脸,睡吧!”

翠翠是个听话的孩子,下来,蹲在洗脸盆旁边自己撩着水洗起来。

我问周敬:“今天你怎么回来得这么早?你们科的文化大革命怎么样?”

“别提了,吓死人了!”

“出什么事了?”

周敬一边安排小柏睡觉一边说:“今天我们科开李兆训主任的批斗会。没想到王雪燕一个女人家那么凶,竟伸手打人!”

“为什么?”

“他们问李主任为什么一直保存着国民党的军大衣不交出来?李主任没回答。王雪燕上去‘啪’‘啪’就是两个耳光子。那个凶劲儿呀,简直是个泼妇。”

别看翠翠人小,耳朵挺管事。她一边洗脸一边问:“妈妈,谁打谁啦?”

周敬说:“小孩子家,不该你知道的别问!”

我督促翠翠:“别问了,快洗吧!洗完上床睡觉。”

“哎!”

翠翠洗完脸,我们月兑了衣服,上床,全家人都睡了。

睡了没一会儿,嘭嘭嘭!嘭嘭嘭……一阵急促的砸门声,吓得翠翠急忙把脑袋缩进了被窝里。

“开门!开门!快开门!快!快!”

我听得出,这是赵春生的声音。我心想,一定是病房里来了危重病人叫我去抢救。我忙回答:“稍等一下,让我穿好衣服,马上就来。”我和周敬急忙穿衣服。

“别罗嗦,快!快开门!”赵春生的声音非常粗暴。

我明白了,一定是科里的造反派找我的茬儿来了。“为人不做亏心事,不怕半夜鬼叫门。”我心里说,你们就是鬼我也不怕。看你们能把我怎么样?我穿好衣服,不慌不忙地把门开开。

赵春生一脚踹了进来,气势汹汹地说:“曹晓刚!你听着,我们革命组织要检查一下你家里有没有封资修的东西。你要放老实点儿!我们检查的时候不许你乱走乱动。听清楚了没有?”

好凶啊!这位一贯惟命是从的不满十八岁刚刚穿上军装不到两年的卫生员,突然间变得蛮横起来。也难怪,文化大革命嘛,谁都要革命,要革命就得表现出对被批斗者的愤怒,不然怎么能表明自己是最坚定的革命者呢?他要革命嘛,就任他革吧!不让革也不行。谁要逆潮流而动必是螳臂挡车自食其果。我没有正面回答他,而是冷眼看了他一眼,冷笑着向他点了点头。

跟在赵春生身后进来的是林伟才。这位年轻医生是我的“学生”也是我的“徒弟”,平时对我很尊敬。我们俩感情非常好。这时他的脸像木刻的一样严峻,一丝笑容没有。我理解他,一个革命群众组织的头头儿,前来抄我这个革命对象的家,还像过去那样亲亲热热的行吗?他只能如此。他什么话也没说,挽起袖子和赵春生一起开始拉抽屉、开箱子地翻腾起来。

在林伟才后面最后一个进来的是邹正平。他向我微笑着点了点头,挤了挤眼。意思是说:“别害怕,没事儿,这不过是走走过场而已。”

我和周敬、翠翠,看着他们三个人翻箱倒柜地折腾了一阵子,什么可疑的东西也没翻到。最后赵春生从箱子里拿出一件白色的工作服,问我:

“这是哪儿来的?”

我答:“是我上大学时候学校发的。学习完了学校不回收,给我们了。”

“胡说!分明是偷科里的。”

“我生来就不会偷东西。你不信拿到科里和咱们的工作服比一比就知道了。这款式和咱们科的工作服不一样。”

“不管是不是,没收!”

“交公也好,放在箱子里也没用。你们拿走好了。”

林伟才说:“那就拿回去看看,不是科里的还给你拿回来。”

他们还真讲信用。拿回去看了看,第二天就给送回来了。

这天晚上,他们还分头抄了刘主任和解永正的家。在刘主任家里,他们也没抄到可疑的东西。因为刘主任有思想准备。当时刘主任最担心的是开全军卫生防病工作会议时毛主席、刘少奇、林彪、罗瑞卿等党和国家领导人接见她们照的那张照片。那天晚上她回去就把照片上的刘少奇和罗瑞卿的脸给抹了,并在上面打了“×”。当然,林彪的脸是不能抹的,因为那时候林彪还是毛主席的亲密战友,是革命的副统帅。可惜呀!这张照片给糟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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