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完刘兰筠的批判会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了。“一三零革命造反兵团”的服务员谷美英把我拉到一边,眯缝着小眼睛说:“曹医生,人们走了以后您到我们兵团办公室来一下,有事跟您说。”
“好吧,我先到病房里转一圈儿看看病人。出来以后再谈好吗?”
“好,我们在办公室等你。”
我到病房里把病人巡视了一遍,出来后轻轻推开“一三零革命造反兵团”办公室的门。谷美英和阎久卿正在里面嘀咕什么,见我来了,谷美英客气地说:“曹医生,您这边坐。”
我没客气,一坐在凳子上:“说吧,找我有什么事?”
“林伟才那天晚上找你干什么?是不是想让你参加他们的组织呀?”
“没有的事!他们没让我陪着刘主任挨斗就是好的了,还能让我参加他们的组织?”
“那他们跟你说什么来?”
“他们叫我做检查,进行思想改造。你没见我在走廊里贴的大字报吗?就是这些。”
“噢,是这么回事。我们在‘前卫革命战斗队’研究批判刘兰筠的时候,打算让你陪斗来。看来让你写篇大字报就把你饶了。”
阎久卿瞪着眼珠子对我说:“你写的那篇大字报,哪里像月兑胎换骨的检查呀?纯粹是抄了些毛主席的语录,想蒙混过关。”他突然提高了嗓门儿:“曹晓刚!我正告你!你要明白,你们党支部所犯的错误是严重的!如果你真地想站到革命群众这边来,就必须首先揭发你们党支部所犯的整革命群众的错误!”
我明白了,原来他们要像搞刘主任那样叫我提供党支部开会的材料。我心里说:“那是党内的事情,我怎么能告诉你们呢?对待你们不能硬顶,只能软磨,让你们模不到实际情况就是了。”我对他们说:“党支部没有整革命群众。”
“胡说!你们搞思想排队,把群众分成‘左中右’,想把群众打成右派。难道没有这事吗?”阎久卿说话的时候,有些激动。
我不紧不慢地说:“研究所有人员的思想情况,这是党支部的正常工作。林副主席不是说要‘突出政治’吗?正是为了做好同志们的政治思想工作,才定期研究群众的思想状况,这怎么能说是整群众呢?”
“把群众划分成‘左中右’还不是整群众?”
“党支部根本就没有划分什么‘左中右’。”
“你们在这间办公室里开会的时候,有人在门外边听见了,你还说没有!”
“我们排的是‘上中下’,根本不是‘左中右’。”
谷美英小眼儿一挤,面带笑容地说:“那就请你把排‘上中下’的情况跟我们说说吧!”
我心里说,知道也不能告诉你。于是,我装模作样地说:“哎呀,这可就难了。时间相隔好多天了,科里人又多,当时怎么排的,我记不清了。”
“你别装蒜了!”阎久卿开始骂人了,“谁不知道你脑子好使,那么多的英文单词你都能记住,科里这么几个人的事你就忘啦?我告诉你曹晓刚,你应该知道自己的处境,如果你坚持不揭发党支部的错误与革命群众为敌,决没有好下场!”
谷美英与阎久卿不同,她耐心地启发我:“别着急曹医生,你好好想想,想想当时是怎么排的?”
我还是那句话:“实在记不清了。”
“记住多少说多少,说不全不要紧。”
“一个也记不起来了。”
“混蛋!”阎久卿把桌子一拍,眼珠子瞪得比鸡蛋还大,“我看你是成心不想革命了!再不老实开你的批斗会!”
我也瞪了他一眼,心里说:“难道你想打我?量你没有那个胆量。我既没有犯错误,更没有犯法。你们这不是把矛头对准走资派,而是对准党支部。矛头对着党组织是错误的。你们真要动手搞党的组织,我就把你们暗地里整党支部的企图给你们抖搂出去,让全科人们看看你们在干些什么?”
谷美英见我不示弱,和颜悦色地说:“曹医生,你是个明白人。现在党委、党支部全都完了。党内已经没有什么秘密可谈了。你把那天开会的情况跟我们说说,没关系。”
谷美英的态度温和,我说话的口气也变得温和,但有一条,那就是我不能把党内的事情告诉他们。我说:“当时的情况实在记不清了。”
“记不清,总不会全忘了吧?比方说,给我排了个什么?是中,还是下?”
她这是想一个一个地往外套我。那好,我就叫她高兴高兴。我假装思索了一下,点了点头:“嗯,大概排的‘上’吧!”
“是吗?不会吧?我这不讨领导喜欢的刺儿头,还能给我排‘上-?”
“是,没错。我记起来了,是给你排的‘上’!”我在骗她。
谷美英听了美滋滋的,但又半信半疑。她指着阎久卿问:“他呢?给他排了个啥?”
“大概也是个‘上’。”
“胡说!”阎久卿吼叫起来,“你在骗人!耍滑头!我从来就没有评过什么‘上’,不是‘中’就是‘下’。谷美英!别跟他扯皮了,明天开他的批判会,斗争他!”
我坦然一笑:“你怎么不能评个‘上’呢?先是在战斗部队里当卫生员,因为有办法入了党,最近又调到这个大医院来。家庭出身好,革命造反精神强,毛泽东思想伟大红旗举得又高,评个‘上’绰绰有余嘛!”
“我不信。你在骗人!”
“信不信由你,是你们问我。你们不问我还不说呢!”
“你──”阎久卿举起手来又要拍桌子。
“算了算了,”谷美英制止他,“让曹医生好好想想!别着急。”她转向我,“曹医生,你们给巩医生评了个啥?”
我心想,幸亏没有把巩学谦划为“右”,若是划为“右”,让他们知道了那还了得。现在巩学谦虽然退出了“一三零革命造反兵团”,可那是不得已呀?人家还自称是“红色革命造反者”哩!毛主席发动的这场运动,矛头是不能对准群众的。谁对准群众就是执行刘邓路线。干脆,给它个如法炮制,我说:“大概也是定了个‘上’吧?”
阎久卿说:“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就是叫我排,我也不会给他排个‘上’。”
我忙改口,“不是‘上’,那就是‘中’。”
“到底是‘上’还是‘中’?”
“不是‘上’就是‘中’。”我和他打起哑谜来。
“你这个老滑头!”阎久卿又拍桌子了,“太狡猾了!一句实话没有。我──”
“别着急,别着急,”谷美英拦住阎久卿。她还想继续问下去:“你们给杨彩霞排了个什么呢?”
“大概也是‘上’吧?”
“甄彩玲呢?”
“可能也是‘上’。”
“都是‘上’?”
谷美英知道我在骗他们,就试探着问“金猴革命战斗队”的成员:“林伟才排了个什么?”
“大概是‘中’。”
“邹正平呢?”
“可能也是‘中’。”
“张水莲呢?”
“也是‘中’,没错,是‘中’。”
“都是‘中’?”
“对,都是‘中’。”
谷美英终于按捺不住了,她气得直发抖,“你,纯粹是胡言乱语。今天不跟你谈了。滚!滚出去!”
“出去就出去,我正想回家睡觉呢!”说完我出了教导员办公室,把门一摔,仰着头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