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先前被请出角子馆的文式辰没走远,出了门随即隐到暗巷里。也不算预先知道什么,他只觉得心魂不宁,后来听见角子馆里传出“哗啦”巨响,他便知道,真料中了。
胡伯父此一闹,他想、肯定跟“刘滑头”月兑不了干系!
早知道刚就该抓他过来问个仔细——文式辰正捏紧拳头懊恼之际,突然听见何甄声音。
“爹,天暗,当心脚步。”
他往前一站,看见何甄担着负气摇头的胡朗渐渐走远。回头一望掩上的角子馆大门,一股心疼不自觉上涌。
翩儿心眼,他最是了解,向来是兄长第一,爹爹排第二;至于她自己,常常是无暇管顾的。要孝顺的她说出忤逆的话并不容易,肯定是她爹做了什么离谱的要求——如先前要求儿媳改嫁的事,她才会拗起脾气。
这憨丫头,文式辰叹息着,这会儿不知又受什么委屈了?
他悄悄来到门边,手轻轻一碰,门就开了。
他震惊地望着门里,只见里边桌椅像被大风吹过似的,满地都是碎盘残渣。
而他的心上人,这会儿正弯着身,默默地收拾狼藉。
真不晓得伯父怎么狠得下心这么做!他闭起眼深深吸气。
这铺子,上自桌子下至碟子,每一样东西都是她费心张罗来的,全是她的心血啊。
也不消说话了,他膝盖一弯跟着拾掇了起来。
听见声响,噙着眼泪的翩儿回头看了一眼,发现来人是谁,强抑着的眼泪突然哗地滚落。
“呜……”
见她泪花四溢,他不舍地拥她入怀。
这么一个贴心的乖女儿,胡伯父怎么忍心让她哭成这样!
他软声劝说:“没关系的,摔碎了整理好就行。咱们一齐把铺子理理,明早再买批碟碗进来就是——”
她一连摇了好几下头。哭得太凶,以致语不成声。
好久,才见她抽噎道:“我爹……要我把角子馆收了……他跟金家谈好了亲事,他要我嫁人,不让我开角子馆……”
什么!文式辰一双眼瞪得老大。
他在翩儿身边守了这么多年,就是盼着她哪天长了心眼,对他有了男女之情,他才能伺机表明心意,把她娶进家门,想不到胡伯父竟提前坏了他安排!
他一边抚着翩儿背脊,一边在心头盘算着。
现今最要紧的,就是先说动胡伯父回了金家的亲事——他眸子往下一溜,突然想到,她意思呢?
该不会真的想嫁那什么金家人吧?他心头突跳。
“翩儿,有句话,你要老老实实回答我。”他抽出帕子帮她抹去眼泪。
哭得红了鼻头的翩儿瘪着嘴看他。“什么话?”
他深吐了口气。“你——想当金家少女乃女乃吗?”
连考虑都不用,她立刻回。“谁想当啊!”
太好了。他心头一喜,差点露馅绽出笑来,好在及时忍住。
翩儿抢来他帕子揉擦着眼睛,顺了顺气才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爹脾气,自大哥死后,他一心想追大哥脚步而去,眼下他没做傻事,全是因为家里还有我跟嫂嫂把他绊着。”
爹不想她一辈子埋在角子馆里,是为了她着想,这事她很清楚。可是她更清楚,爹跟嫂嫂没了她,会饿死的。
文式辰深思着。
胡家人重情重义,彼此的羁绊之深,打小接触的他怎不了解。但翩儿言下之意似乎是在表明,为了一家三口,她愿意开着角子馆一辈子不成亲。
这也不成啊!他眉头轻蹙。
要知道,他打小见她第一眼起,就决定非她莫娶。
她不嫁,他只能一辈子打光棍、独枕眠,要他怎么耐得了!
他忖着,也得想个办法诱她改变心思才好。
“所以,”他盯着她脸问:“你要为了这个家,一辈子不嫁人?”
这倒问住了她。
所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她打小就是听着这庭训长大,加上爹娘、兄嫂感情甚睦,让她对成亲之后的生活,多添了几分憧憬。
只是眼下仅剩他们三人,靠着一家角子馆在维持生计,她嫁了,余下的嫂嫂跟爹,如何自处?
她扭拧着被自己眼泪染湿的帕子,好久才说:“如果嫁了,会让我爹跟嫂嫂受苦——就不行。”
“你意思是——只要有人愿意帮着安顿你爹跟嫂嫂,你就不反对跟他成亲?”
他的话,正好合了她先前所言。她瞄了他一眼,轻轻地点了两下头。
“那好,”他合掌一拍。“眼前就有一个大好人选。”
“谁?”她眉眼困惑地皱起。
“我啊。”他笑盈盈地指着自己。
开什么玩笑!她把帕子往他脸上一扔。
“你脑袋是不是烧坏啦?我跟你是打认识就斗个不停的死对头耶,我怎么可能嫁你——”
挨了翩儿一记,文式辰非但不以为忤,还笑盈盈地把帕子收下。
人家说心上人流的汗都是香的,何况帕子上头沾的可是她的眼泪,更是弥足珍贵!
“因为,”他慢条斯理道:“我是开天辟地头一个懂你辛苦又很愿意帮你分忧解劳的男人。”
“呿。”瞧他煞有其事的表情,还以为他会说出什么惊天动地的话——翩儿为自己突然跳快的心律感到羞愧。
不过话说回来,她也不明白自己在期待什么。
他们之间不过是斗嘴打开的关系,这事不是打从认识就知道了?难不成她还要听他说他喜欢她?
嗳嗳嗳,想到哪里去了!她为自己莫名其妙的思绪感到羞愧。
他跟她不是那种关系,不是!
“『呿』什么!”文式辰一点她鼻头。“不然你说说,你想得到其他比我更好的成亲对象?”
“嫁给猪都比你强。”她冲着他一扮鬼脸,然后转身,继续收拾一地的碎片。“我知道你是冲着翼哥的面子,才会提议娶我,多谢你的好意,不过我胡翩儿还没不识趣到这地步。”
她左思右想,也只有这个可能了。
文式辰看着她背影静默了会儿。
“——若我说,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她猛地回头。“你说什么?”
他若有深意地睇着她。“对男人来说,娶妻成家是后半辈子的大事,没有人会傻到看在拜把兄弟的情面上,娶一个不中意的姑娘来糟蹋自己。”
她心头蓦地一跳。他这话难不成是在暗示——他其实……很中意……自己?
“嗳,你把话说清楚点,什么叫男人不会因为拜把兄弟的关系,要一个不中意的姑娘?”
不问清楚,她担心万一是自己会错意怎么办?
文式辰听得头发晕。
都说得这么白了,她还不懂?!
傻妞儿!自己怎么会爱上这么一个傻妞儿?
“说啊,干么不讲话?”她不解地看着他。
他叹口气。“自己想。”
他之所以不解释,是知道她还没准备好听懂。
所谓一个巴掌拍不响,感情这事儿,他一个人一头热没有用。在她还没想清楚、体会到以前,他宁可闭嘴不谈,也不愿多说,反让两人见了面尴尬。
翩儿想得没他细,个性又少了根筋,真当他是在捉弄自己。
嘿!真幸好她没把他话当真!
“昨晚要我猜,今晚要我想,”她两手往腰上一插。“怎么,你是跟我卯上,故意跟我过不去?”
他回顶她。“官府是定了规矩,说你胡翩儿问我文式辰就得答?”
她张嘴欲辩,可半天就是想不出话。
“想知道就自己多动脑筋。”他点点她眉心,随后侧身扶正歪倒的桌椅。“晚了,快点把铺子收拾收拾,明早还有好多事情得忙——”
小气,把话讲清楚又不会少块肉——翩儿嘴里一边碎念。不过也因为他突来之语,教她一下忘了店被砸乱的委屈。
两人续忙了两刻钟,之后还加进了何甄一道,三人花了大半夜才把角子馆洒扫干净。
文式辰一个人把拾成篓的杯盘碎片扛到屋后,刚放下,就听见何甄喊声:“文少爷,忙完了就进来歇会儿。”
“别把我当客人。”文式辰顺手模出帕子,一想起上头曾染了翩儿的泪滴,又小心翼翼收回怀里。
他一脚踏进后门。“哪儿还需要帮忙?”
“可以了。”何甄往铺里瞄了眼,确定翩儿还在擦桌,才压低声音对文式辰说:“晚上的事,您都知道了?”
文式辰点头。“翩儿大致跟我提了。”
“谢谢您安慰翩儿。”何甄叹息。“你也知道,这角子馆全是她的心血,角子馆被砸,她心肯定碎了。”
“她是哭得很伤心。”好在,他还想得出办法引走她注意力。“对了,伯父他没事吧?”
何甄叹气。“回去的路上他一直模着胸口,可是我一说要请大夫过来,他又不肯。”
“我来想办法。”他模出一锭银子,悄悄塞进何甄手里。“先暂时顶顶,不够的,我明天再拿来。”
“怎么好意思——”何甄欲推,可文式辰努一努嘴,要她当心被翩儿察觉,何甄才叹着气收下。“真不知道要怎么报答您——”
他爽朗一笑。“等我跟翩儿成亲,大伙儿就是一家人,既是一家人还说什么报答?”
何甄眼一讶。“您说真的?”
虽然她很清楚文式辰对翩儿的心意,可亲口听他承认,还是头一遭!
“我本是打算多等些时间——”他若有所思地望着翩儿背影。“可如今敌人已找上门,我再不作声,恐怕会被人捷足先登。”
这才对嘛!何甄愁了半夜的眉眼终于笑开。“你不知道嫂嫂等你这句话等多久了,嗳——”她突然想到。“可是文老爷那儿……他会同意吗?”
“不同意也得同意。”文式辰收起笑容。“如果我爹还想抱孙子的话。”
听他一番话,何甄不知自己该佩服还是该讶异。在他眼里,好像真没他办不到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