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文式辰说的河口一带,因紧接着码头,市尘栉比,铺店鳞次,就算入夜,依旧热闹滚滚。
马车行到茶馆前,车还未停,一阵呜咽箫声飘然而出。
“你转过脸我瞧瞧。”文式辰审视翩儿衣着,又帮她把头巾调正之后,才开口提醒:“记得,进了里边,没必要就少开口,当你是我带来的随身小厮,乖乖听人唱曲儿就是。”
她知他何以做此叮咛。码头这儿龙蛇杂处,易生是非,若被知晓她其实是女儿身,说不准会遇上麻烦。
“我知道。”
文式辰眼色一使。“下去吧。”
伪装成主仆的两人走进茶馆,茶馆小二立刻迎上。
“两位爷,吃喝点什么?”
“一壶香茶,再佐两样小菜——”文式辰瞧了瞧墙上的菜牌。“我看就菱粉糕跟鸡油卷吧。”
茶馆小二扬高声音喊着:“香茶一壶,菱粉糕、鸡油卷里边用。”
“知道了。”灶房里边人应声。
“坐。”文式辰踢开椅子,要翩儿别净站着看热闹。
茶馆正中空了一圈,里边坐着一个手执箫的老人跟一位十来岁的年轻姑娘。穿着月白小袖加石青布裙的姑娘样貌普通,但声音清脆。她这会儿正手抱琵琶,跟着老人的箫音轻声唱——
“相逢有之,这一段春光分付他谁?他是个伤春客,向月夜酒阑时。人乍远,脉脉情谁识?人散花灯夕,人盼花朝时——”
翩儿压着声音在文式辰肩边喃道:“真好听啊,这姑娘的嗓音。”
他望着她一笑。“所以才带你来见识。”
茶馆小二很快把茶水、小菜送上。文式辰给了几文当赏,小二欢天喜地退下。
“多吃点,”他把鸡油卷往她面前一搁。“你太瘦了。”
她“噗”地笑开。“有时觉得,你比我爹还像我爹。”
不解风情。文式辰暗自叹气。想他一番美意,竟被她当成老头子在唠叨。
这时,吹箫老人已换了支曲子。年轻姑娘手拨琵琶,顿了几声后唱:“黄昏卸得残妆罢,窗外西风冷透纱。听蕉声,一阵一阵细雨下,何处与人闲嗑牙?望穿秋水,不见还家,潸潸泪似麻。又是想他,又是恨他,手拿着红绣鞋儿占鬼卦。”
“卦”字一下,在座客人像约好了似,“轰”地笑开。
不解的翩儿扯着文式辰衣袖。“怎么了,刚发生什么事了?”
“这是翠姑娘的习惯。”文式辰小声解释。“每每唱罢,她定会唱这支『占鬼卦』,用意提醒在座客人,时候不早,该回家歇息了。”
她细一想刚才的唱词——还真的是!
“所以说,没曲儿可听了?”
他点头。“今儿真的是来晚了。”
真扫兴。她鼻子一皱。才刚进来,椅子都还没坐热,就得回家了。
“听说这翠姑娘还会在河口待上几天,”他瞅她提议。“赶明儿个你有空,我早点带你过来就是。”
听他此言,她眉眼倏地舒朗开来。“你说的,不准反悔。”
“反悔是小狗。”他发誓。
不到一刻钟,桌上小点皆已消空。翩儿捧着茶碗美美地喝了个饱。仔细一想,自己也已近整年没这么舒服悠哉过了。
多亏他愿意带自己出来——她一双眼在他头颈溜了一圈,再一扫茶馆客人。席间,虽不乏衣着华贵的富户少爷,可要挑出其他如文式辰这般一表人才、卓尔不凡者,倒真没有。
她恍然大悟,也难怪苗岚会对他一往情深。
文式辰见翩儿吃罢,扬手要小二过来会帐。
茶馆花费不多,不过一两银,但是心意动人。
“谢啦,文式辰。”一上马车,翩儿立刻说。
他边驾马车边说:“总算知道我对你好了?”
哪有!她胸一挺。“我一直都知道——”你待我不错啊。
可只讲了半句,她嘴巴突然合上。
她想起自己常说的话——不是嫌他烦,就是要他少啰嗦、滚远点,哪里是知他待她好的反应?
她表情立窘。
终于知道反省啦?他斜睨她。
“好啦,”搞什么,她心里不大情愿,怎么今晚跟他道了那么多次歉。“对不起,是我人在福中不知福,老爱跟你闹别扭。”
“总算听了几句人话。”他点她鼻。
她啐地追打他手。
“对了——”她突然想到。“你中午说,会想法子让我爹接管角子馆。法子呢?想好了没有?”
“想是想好了,可这事不能急,只能缓。”
“为什么?”她不懂。
“你忘了?伯父的酒瘾还没戒呢!”
“对喔!所以?”
“耐性点,”他安抚道。“多给伯父一点时间,让他先把酒瘾戒了,之后我再找机会,同他提议接角子馆的事。”
真能像他说的顺利?她有点怀疑。
“不是我不信你,只是想一想我爹的倔脾气,一年前我也劝过他少喝点,可他说什么也不听,怎么可能你现在劝就成了?”
“因为时机对了。”他微笑。“你想一想,一年前阿翼刚走,『胡家饭馆』也烧个精光,伯父心灰意冷下,不喝酒解愁,你要他做什么?”
她抿了下嘴。
他这说法,她当真从没想过。
当时她只是一味指责爹不试图振作,全忘了他也是会痛会伤心的“人”。
“所以说,是我以前逼他逼得太紧了?”
瞧她自责的——他伸手用力揉搓她脸,恼得她两颊又鼓了。
“你干么啦——”她啐。
“在惩罚你胡思乱想。”他笑着收手。“你没错,当时情况,伯父不试图振作,你跟大嫂两个肯定得喝西北风。而幸好有你,伯父才有那么充裕的时间,慢慢收拾好心情。”
自己真有帮上忙吗——她皱着小脸一副怀疑的表情。
他笑着拧了下她鼻头。“总而言之,伯父心门总算敲开了,现只要多给他一点时间,他会振作的。”
她低头细思这一年来的苦日子,不断跟爹吵架、斗气,就拼着那一点不服气,勉力撑到了现在。
“以前呐,我提议开角子馆的时候,我爹气极了,说了很多不好听的话。我还当他瞧不起我是姑娘家,办不成事,从没想到他是因为心疼我,才不同意我的主意——”
“你尽力了。”望着她泫然欲泣的表情,他忍不住把她头推靠自己肩上。
尽力是尽力——“但就少了一点聪明跟贴心。”她侧着身用头磨蹭着他肩,浑不觉自己正在跟他撒娇。
瞧她模样,他四肢百骸都酥了。
怎么那么可爱啊!
“你已经很能干了,想一想,你今年也才十七不是?”
“是已经十七了。”她微抬头横了他一眼。“你知不知道,在我这年纪,多少姑娘已经成亲生了孩子?”
呦。他很仔细地看了她一眼。“想嫁人了?”
哪是!她一搥他。“我意思是,我太孩子脾气,该改一改了。”
“我倒觉得你这脾气挺可爱的。”他冷不防说。“一辈子不改也没关系。”
她胀红脸。他最近是怎么了?老说些意有所指的话!
“干么一直盯着我——”话才说了一半,他突然侧起耳朵。
“怎么了?”她跟着四顾。
“好像听见有人在喊救命?”
他甩鞭要马快走,不过一会儿,便见一群人围在岸头上。
“各位大爷、好心人,求求你们里还哪位,救救我们家恭儿——”一名衣着朴素、眼睛哭肿的妇人跪在堤口连连磕头。
人群中,一名熟识妇人的汉子回道:“康大婶,您也别为难咱们了,现在浪头这么大,谁敢下去救人啊?”
“恭儿——我的恭儿啊——”妇人号哭声直传入耳。
见状,文式辰再也按捺不住,解了衣袍往车下跳。
她吓一跳。“你要做什么?”
“当然是救人。”他望望河中载浮载沉的小童,又回头轻拍她手。“你不用担心,我马上回来。”
“我跟你一道——”可她还来不及说完,他人已经跑远了。
真是的!她赶忙跳下马车,三步并成两步追在他后边。
文式辰一奔上堤岸,立即搀起妇人。“现在不是哭的时候,大婶,您听我说,如果还想救您儿子,您现在马上去找麻绳过来,越多越好。”
“麻绳吗?我知道了,我这就去。”
康大婶抹着眼泪跑下了堤岸,不一会儿,就见她抱来一大捧粗细不一的麻绳。
幸好康大婶家就在堤边。康家做的是豆腐生意,附近谁不知道,康家豆腐店老板与赌,只要让他攒到了钱,眨眼便不见踪影。
瞧这会儿,正需要当爹的出面的时候,他竟然不在!
文式辰接过麻绳,掂了最长的一条绑在自己腰间,其余要康大婶衔接绑上。
这会儿,围观的大伙儿终于知道他用意。
“康大婶,我也来帮忙。”先前说话的汉子从行列中站出。
有人开头,愿意帮手的人自然就多了。只见一人一手一条麻绳,没一会儿已接了老长一段。
站在最前头的文式辰月兑下鞋袜,身一转,正要喊人帮他把绳子拉紧时,翩儿已来到他身后。
她臂弯里还挂着他刚月兑下的袍子,气喘吁吁说:“去吧,我一定会帮你把绳子牢牢抓紧。”
真不愧是他中意的女子。
他望她一笑,吸口气,纵身往河里跃去。
河中,不过七岁大的孩子仍在拼命挣扎,一忽儿沉了下去,不见踪影,惊得岸上围观者一阵惊呼。“来不来得及啊——”
“阿弥陀佛、菩萨保佑啊——”康大婶跪着哀求。
翩儿的眼紧盯河中白影,攒着麻绳的手握得死白,心头的担忧溢于言表。
文式辰谙不谙水性,说真话她也不清楚,可她明白,文式辰不是莽撞的人,他敢下水救人,表示他有十成的把握,所以她现在要做的,仅有一件事,相信他——
“唉呀不好了,大浪来了!”
在众人惊呼声中,一黑浪兜头打上河中两人,一时间不管是小童还是文式辰,全没了踪影。
翩儿一颗心提到喉口,她浑身发颤地咬紧下唇,忽地瞧见手上麻绳,她回头大喊:“快,大伙儿快用力拉!”
围观者如梦初醒。
“对对对,堤岸上的仁人君子,快来帮拉——嘿呵——”
一老翁出头喊着。
“嘿呵——”
一时间,堤岸上的人排成了一列,配合老翁的吆喝,使足了劲将麻绳收回,翩儿自在行列中。
吸饱了河水的麻绳沉得吓人,拉没一会儿,翩儿已满头大汗,指掌也磨得生疼。
这条麻绳,维系着文式辰和一条性命,就算再疼她也不肯放手。“各位大哥,烦劳再多加把劲——”
“有了有了!”行列中有人大喊着。“看见那俊哥儿了!那孩子也在!”
“阿弥陀佛!”康大婶奔出行列,踮高了脚细看。
可不是!黑抹抹河水中出现一白影,他右臂还攒着一个灰点儿似的小童,正被岸上人一股劲儿地往回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