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文式辰把厥过去的小童抱上岸,康大婶又哭又叫地扑上。
“恭儿!我的恭儿——你醒醒啊!你别吓娘啊!”
在康大婶连连摇晃下,名叫恭儿的小童终于醒了,一见娘亲,“哇”地嚎啕大哭。
“娘、娘……”
康家母子抱成一团,也哭成一团。
见状,全身湿的文式辰和翩儿相视叹息。
之后,康大婶轻挲着儿子肩膀、额头,边把事情细说了一遍。
“恭儿之所以会不小心落水,全都得怪我。要是晚饭的时候,我忍下一口气,没跟孩子他爹吵架,也不会负气跑到这堤岸上闲晃。我的恭儿是为了寻我回家,才不小心失足落水的!”
“没事了,大婶。”文式辰把腰间麻绳解开,扔在堤上。“您还是快带恭儿回家,找个大夫过来帮他看看。”
康大婶搂着儿子朝文式辰拜了两拜。“谢谢,多谢公子爷!”
眼见无事可瞧了,好事围观的街坊路人纷纷散去。
直到这会儿,翩儿怦怦狂跃的心,才终于稳了下来。
她边吸着鼻子,边把他外袍鞋子拿来。“你这样全身湿的,要不要找间客栈拾掇一下?”
他瞧了瞧天色。这会儿时间,怕已过了戌时,再转去客栈,回头不知道什么时候了。
他忖着,头一回带她出门,总不好过了半夜才送她回家。
“没关系,我不大冷,直接穿上就好。”
他就这样穿着半湿不干的衣袍鞋子回到马车上。
坐在车内的翩儿睇着他随车摇晃的背影,感觉好像作了一场恶梦一样。
这会儿,她心还幽幽晃晃,感觉三魂七魄还兜不拢,整个人都不扎实。
她忍不住想,要他真这样死了——自己怎么办?
她这会儿想到的,不是对文家两老难交代的事,而是自己的心,她一时竟不知如何自处。
打有记忆,他一直跟在身边闹着、玩着,就连最伤心难过的时候,也一直有他守在身旁。方才那波大浪打来,倏地教她惊觉,说不定这么一眨眼,他和她,就天人永隔了。
她傻乎乎地望着墨黑的夜色喃喃。“嗳,你知不知道,刚才一瞬间,我真以为你会被浪头卷去。”
浮在她眼前的,仍是当时大浪打来,他忽地消失不见的情景,骇人的情绪,这才一点一滴往上涌,漫遍了她全身。
不知她心头所思的文式辰,一径甩着衣袖擦脸。“老实说,刚才浪头打来的时候,我也着慌了下。”
浪头撕扯的劲头之大,着实让他大吃一惊,若不是事先把麻绳紧系在腰上,别说救小童,可能连他自己也得命丧河中。
“吓着你了,对吧?”他回头望着她笑。
就是这一笑,教她眼泪倏地溃决。
要是万一他出了差错,教她怎么办呐!
“你,”她边哭边往他腰际狠搥了一记。“急着当英雄,都不知道旁边看的人是什么感觉——”
他这才察觉,她多担心他。
“对不起——”他遂抛下缰绳,伸手揽住她肩头。
翩儿原本还不依,可一触到他半湿的外袍,惊气加上忧心,让她再打了他一拳头。“你可恶!”
文式辰丝毫不避,这是他活该挨的!
“是是是,我可恶,我不好。我在这儿跟你赔不是——可是翩儿,那当头,要我眼睁睁见死不救,我熬不了。”
她怎不明白——就是因为明白,她才更难过。
因为一年前,她最挚爱的大哥,就是为了救自己,才会命丧火窟。
“我刚才的举动,让你想起了阿翼的死,对吧?”
真不愧是一路看着她长大的竹马,她嘴还未说,他已然明了。
“对不起,又让你想起伤心事。”
她头脸埋在他胸上,抽着鼻子不说话。
她在想,自己该拿他怎么办才好?
在方才生死交关的一瞬间,她蓦地明白,他在自己心里的地位——其实,在刚刚见着苗岚对他有情时,她心里已隐隐约约有些明了了,说什么“只是青梅竹马”,不过是个幌子;她私心底,才不希望见他对其他姑娘献殷勤。
他唯一能要好的,就只能是她自己!
但他呢?接连几天说了一堆暧昧不清的话,却始终不给她肯定的答案——他又是怎么看待她的呢?
好半天,才见她开口。“你早先说,你认识了一个有主见的姑娘,然后呢?”
“什么然后?”他装傻。
“你打算怎么办啊?”她抬起哭红的眼睛瞪。“你不是说你中意她吗?”
想不到她会开门见山,问得如此透澈!
文式辰垂眸审视她。“我是中意她没错,可也得她中意我才行啊。”
翩儿眨着眼睛,一句话梗在喉口,吞也不是,吐也不是。
你是在说我吗?
想问,怕他又回她一句“你猜”,甚至回了“不是”……
哎唷!她用力搡他胸口。“烦死了。”
“又生气了?”他还以为她会继续追问下去,没想到又惹着她了。
“我模不透你啦!”就算她身着男裳,总归还是个姑娘家;姑娘家脸皮薄、心儿娇,哪禁得起他一晚上忽上忽下地逗。
喔,原来是恼羞成怒。他恍然大悟。
既然这样——好吧,他就先揭点底,安她一点心。
“我在等她,”他深深望进她眸底。“等她知晓我心意,也在等她厘清她自己的心意。”
所以——“那个人”,真的是自己喽?
翩儿一颗心又羞又甜,一边觉得窃喜,一边又犹豫不决。
她忽然间想到,自己跟他向来不合,若就这么成了一对儿,外边人会怎么想她?还有,自己真的“喜欢”他吗?
“瞧你眉心皱的。”他一挲她额。“就跟你说了,我不急。我多少日子都等了,不差这一时。”
听他这话,再呆愣的人也该知晓他倾心于己了。
她小女儿娇态忽起,低着头红着脸,半晌说不出话。心头乱糟糟的,早已分不清是惊是喜。
“舌头被猫咬了?”他轻刮她的脸。
都这个时候了,还要逗我!她斜瞪他一眼。
文式辰哪曾见过她此般酡颜似醉模样,心头一柔,嘴便朝她颊边亲去。
蜻蜓点水般的一啄,却教翩儿羞透了面颊。
“你!”
“对不起。”他方才惊觉。刚才明明说过不逼她、会给她时间细细思索;才多久时间,自己就先按捺不住。“我自己掌嘴——”
“犯不着。”她扯住他手。虽说自己的心意尚未解清,可这会儿她瞧他,眸里已多添了几分情愫。
文式辰何等聪明,自然瞧懂了。
多年的筹措等待,终也到了收成的时间了。
“我还以为你又要骂我『少动手动脚』了。”
“何止要骂你,”她娇媚一瞪。“再来,打你都有。”
“真吓怕人——”他佯怕地抖了子,冷不防夜风一吹,真真让他打了个大哆嗦。
翩儿察觉。“冷吗?”
“是有一些。”他挲了挲两臂。
“那就快走吧。”她越过他身子朝前看了看,离她住的胡同不远了,应该一刻钟内可以赶到。“等会儿到我家,我到我爹房里找件衣裳让你换换。”
“也没这么冷。”他马鞭一抽,深棕色的马儿脚蹄又踏快了一些。
“干么客气?”她睨着他。“我家你又不是没去过。”
“是不知道怎么解释这一身。”他拉拉湿透的衣裳,此时又一阵冷风,他皱着鼻子拼命忍,才没在她面前打出大喷嚏。
依她的个性,要听见他喷嚏声,肯定二话不说硬拖着他回家。
他心里顾忌可多了——今儿胡伯父才答应会好好考虑他跟翩儿婚事,结果晚上他就跳进河里救人,虽说救人是行善,可做了这种不小心就会赔上性命的事,不管伯父对他再喜欢,心里仍旧会犯嘀咕。
他啊,做事习惯思前想后,像这种可能影响伯父观感的事,他还是瞒着点好。
所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又不是天寒地冻的天气,冷这一会儿时间,他认为自己应该挺得住。
马车“辘辘”地前行,一进胡同口,胡家就不远了。
“别来搀我了。”车将到前她望着他吩咐。“能早一刻回家是一刻。”
“哪差这一点时间?”身为男人,在自己心爱的女人面前,有些强还是得逞的。而且,他也不想错过今晚最后一次搀她碰她的机会。
翩儿难得依了他,一来是想到爹跟大嫂就在门里,不好给他难看;二是希望他早一点返家换衣裳。
今儿个晚上,她总算长了一点姑娘心性,多少会替他着想了。
文式辰稳稳当当,像捧着什么珍宝似地将她托下马车。
“快回去吧。”望着他犹湿的头发,她心窝子一拧一拧的,怜着呐。
“车上的木架,”他绽出大大的笑。“明儿个我拿到角子馆去。”
“不差这几个。”她搡着他腰。“快去快去,当心冷着了。”
他往四周瞅了一眼,确定邻旁房门窗子都掩实了,趁转身,轻轻在她颊边偷了个香。
她一时反应不及,一张脸全红了。
“想挨我拳头是不?”怕惊扰人,她还不敢放声,只靠一双眼睛死命地瞪。
讨了便宜的他欢快地跳上马车。
“我走了。”
“快滚。”她恼着表情轰着,可红红的面颊,不管嘴上说得再狠,听起来总带着那么一丝——甜意。
“明儿见。”
文式辰扬一扬手,马鞭一挥,马车一下奔了老远。
直到车出了胡同口,她还傻愣愣望着远方不动。
心头满满当当,全是晚上他说的话、做过的事。
她有些疑惑,才一晚上,他就从青梅竹马晋升到了自己“可能”喜欢着的对象——感觉,是不是快了点呐?
可她就是一个忽然间,发现自己生命,真的是没他不行——
胡思乱想间,身边冷不防一个声音传来。“人都走远了,你还舍不得进门?”
她吓了一跳,转头,见自家嫂嫂一脸促狭地看着她。
“嫂嫂!”
“嫂嫂。”何甄依样学她跺脚。“呦,小女儿长大了,懂得撒娇了?”
“哼。”取笑人!
只见她身一扭,飞快跑去房里躲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