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衍放下册子,看着手中微光温暖的月光玉道:“曹先生,如果你恨极了一个人,如果你可以不顾一切地去报复这个人,你会怎样做?”
曹南一怔:“曹某人素不与人结仇,更不怨恨他人,纵使再有事情看不过眼,眼睛一闭,不闻不问也就清静了。”
上官衍笑了笑:“只是作个假设,曹先生尽管去想便是。”
曹南翻眼想了想,嘴里默念了半天,似乎想将这“恨极”的情绪灌注到心里去。半晌才道,“实在想不出来,若是真恨极了,大不了一刀杀之,然后天涯海角地走去罢了。”
上官衍淡然一笑,收起月光玉道:“曹先生果然耿直。不过兴许是曹先生未曾经历过那样的情绪,所以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曹南感兴趣道:“那若是有经历,应该如何?”
上官衍却转开了话题:“必然不是痛快地讨个死法,世上肉身的死法,永远比精神的消亡要简单得多。”
“但是燕姑娘向来与人无怨,怎么会有人想到要去陷害算计她?若那人是从金线下手,会不会是生意上的对手?”
“如果只是生意上的对手,讲求的只是金钱利益,又怎么会心狠到杀害人命?一出人命,这件事情就会被放大,没理由这么损人不利已。”
“如果不是生意利益,那便是个人仇怨了。‘子矜羡’是燕飞的财源收入,如果毁了这绣庄,就等于断了燕飞的生计——”曹南懂得了上官衍口中所谓的,精神上的消亡。精神上去消亡一个情感富足的人,需要多大的心机与多深的城府。
这个如此恨燕飞的人,会是谁呢?
上官衍悲凉地收起了月光玉,低吟道:“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曹南看着上官衍一脸心事,也不便多问。他一直觉得这年轻的大人不简单,不简单的人,总是藏着很多不与人说的秘密。既然是秘密,自然与他无关。只知道他今天从外回来,心事又重了。
他低头看了看上官衍放在桌上的篮子——他看到了一样奇怪的东西,马上拿出白布,垫着手指在盖着篮子的绣布上捡起了起来。
上官衍心事重重:“曹先生知道宋令箭是个什么样的人么?”
曹南未来得及细看手中物,抬头看上官衍:“宋令箭?那个孤僻的猎女?不太了解,只知道是五六年前来的,来了就住落在绣庄边上的底巷里,素不与人来往。”
“今日我与她见了一面,她与我说了一些绣庄中的怪事。”
“什么怪事?”
上官衍却没将心思放在这怪事的解释上,细道:“我曾查过衙中卷宗,对这个女子的记录甚少,先前一直没能遇上,此番遇上,却是冲着这件事情而来,况且……”
“况且什么?”
“……没什么。”
曹南快速搜索脑中的记忆,眨眼道:“说起这宋令箭,我当值的时候,倒是记起一些事来,说得牵强点,我辞去事务有一部分原因也是因为她。”
“哦?”上官衍顿时有了兴趣。
“当年我趋从衙政之事,一直留守在这个镇上。后来朝堂下派了草包县官赵明富,贪财怕事,好逸恶劳,曲解公正。我只等有日这草包能尽早调离,便强忍愤怒留了下来。赵明富一直有个巡山的习惯,那日在前山发现一木屋,系宋令箭所筑,他不明所以强要拆取,韩三笑为宋令箭打抱不平,却不知宋令箭性刚如铁,一把斧头划过赵明富的头帽,吓得这帮草包屁滚尿流落荒而逃。一女子况且心中正义,而我自许清高,却为虎作伥,当下便辞了职务,作自家人去了。”
“依你说来,那宋令箭与前赵大人是否就结下了仇怨?”
“那便不知了。但宋令箭平时不与人来往,性格冷漠,又是操刃杀生的人,不好惹,赵明富明哲保身,应该不会找这样一个人的麻烦。我住得远,平时也不多与人打交道,知道的也就这么一点了。”
上官衍愁绪满结,紧盯着月光卵玉。
“对了,我还想起一件事来。这事儿,镇上的人都知道。”
“哦?她也会有全镇皆知的事?”
曹南嘿嘿笑了:“子墟第一美男莫海西,似乎非常钟情这女子。她的猎物向来是由莫海西的举杯楼接购,而且购银比其他猎户都要高得多。”
“这镇上所有的猎户,猎物是不是都转向举杯楼的?”
“应该是吧。有多就转购,不多就自己解决掉。”
“那他们猎户之间,会不会有看不过眼的?”
“那我便不知道了。我也与那大酒楼的莫掌柜有过些接触,长相英俊,身形雅硕,的确配得上第一美男的称号。这样的男子就算是出了外面大千世界,也是英俊少有。再说也没什么大架子,斯斯文文客客气气的,给的猎银也是足的,印象挺深刻。至于他对宋令箭,那是特别优待,人家一个瘦纤纤的姑娘,打个猎不容易,多给些也无妨,大老爷们的生这个闷气,未然也太小家子气。”
上官衍笑道:“那是曹先生心胸广,换在别人眼里,便不是这番豁达了。”
曹南怔了怔,上官衍说的别人是谁?他脑中突然闪过一个画面,不禁道:“不过我曾见过一次宋令箭射杀猎物,快狠准,动如月兑兔,静若处子,拉弓满月,箭出割风,那画面美极了,哪像是在打猎,倒像是在跳舞——我记得她的弓与箭都与别人的不一样,弓特别长,箭特别黑,似乎在箭身上抹了些什么染料,每射中猎物,一眨眼的功夫便不再动弹——”他突然停了下来,快速看向手中的木屑,晃然大悟道:“大人方才说与宋令箭见了一面,这木屑——”
“没错,这木箭,就是从涂有黑色染料的箭上削下来的,这镇上,只有宋令箭一人有这喜好。”上官衍眼里突然一阵冰凉,曹南似懂非懂,他懂得他眼中的冷意,却不懂他眼中坠落的失望。
“今晚曹先生可有空?”
“有查证行动么?该提的都提了,还有什么遗漏的?”
“今晚不查证。”
“那是查什么?”
“查鬼。”——
自上官衍走后,宋令箭一直呆在院子里,不上山,也不急着寻弓。莫非——韩三笑翻了个身终于醒了,他本来想与宋令箭说几句话,却瞧见一旁的海漂神色怪异地盯着天空某处。
“喂,大个子,出什么神呢?”
海漂收回目光,看着韩三笑忧心道:“这样,是否会伤害飞姐?”
韩三笑心道,这人倒也心思玲珑,想起燕飞那红泪遮蒙的双眼,不忍道:“除此之外,别无选择,总比我们亲手这样去做要好。”
海漂道:“但他们都知道,的确是由你们知道的真相。”
“知道是一回事,执行却是另一回事。无论如何,都不能再拖了。”
海漂默然,转头看着宋令箭道:“令的弓,哪去了?”
韩三笑的表情突然变得怪异,因为宋令箭已将双眼死死盯在他脸上:“我的长弓有个奇处,就是有两条腿自己会走路,兴许是呆院中太久无聊了,出去溜了圈,明天一早,说不定就自己回来了。”
海漂看了看两人,他并不了解韩三笑与宋令箭之间的那些眼神交流就懂的事情。他担心燕飞,起身道:“我去看飞姐。”
“等等。”宋令箭站起了身,看着他笑。
海漂不明所以,却觉得宋令箭这样笑好看极了,自他苏醒开始,几乎没有见到宋令箭这样温淡地只对他一个人笑。
“怎么了?”他觉得自己额头发烫,双眼酸痛。
“今晚让她好好休息,明天我们一起去。”
宋令箭的笑容越来越温柔,海漂却直觉得整个人在旋转,他向后退了几步道:“好。那我先休息了。”说罢转身回房。
韩三笑奇怪道:“这家伙怎么了,今个这么早就睡了?好像神色不太对劲,是不是那毒有后遗症?”
“应是病中受了海风湿凉,有个偏头痛的湿病。过阵子闲了针几把就可以了。”
“病从浅中医,什么叫过阵子闲了?你什么时候有忙过?”韩三笑不屑。
“我的忙的时候你看不见而已。”
“看不见的时候,随你说怎么忙都行。”
……
两人在外有一搭没一搭地绊着嘴,海漂独自躺在床上,被铺也没拉上,只顾闭眼锁眉。眼前总是浮起一张带流血的泪脸,有时候像燕飞的,有时候却不像,重重叠叠的,越来越明显……
外面突然一个干雷响过,院子里顿时没了声音,寂静中,好像一场风暴即将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