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着府中小路直到一处屋舍,那领路的副官才开了房门放她进去。
“这是督军在此办公临时的住处,你在这儿等着。督军回来之前,你要做好准备!”那副官说了句让人模不清头脑的话,便放任香卉,自己离开了。
香卉有些不安地站在屋舍内。局促地搅着手指,连坐也不敢坐。
她毕竟见得世面颇少,又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多士兵。心头自是紧张。
屋中,只有简易的晦暗摆设徜徉。软榻沙发,矮几方桌。靠近曲柳木窗的地方放置有一张书桌,上面散漫地堆放着几本书。亦有打开的牛皮信笺摆成整齐的形状。用桌上的西洋的台灯压着,现出几丝压抑的氛围。
香卉看着那上面写满小字的书信,心中一动。
她虽因是女儿,从小未受教育。却比镇上一般的寻常女子多识些文字。这功劳还要归功于曾经做戏班班主的父亲,儿时没少教她念些戏本台词。不知不觉,也就会了些。
于是斗胆走到书桌前,取了上面的信笺粗看了。然而却在这时,屋中的房门竟被人嚯的一声打开。
“哎,你可别动!这是督军重要的东西,关乎战事的!若是有所损伤,你有十条命也赔不起!”一个浓妆艳抹穿着棉质旗袍的老妇匆匆地走进来,扯掉香卉手中的信笺,开口训斥了。
“怎么大家小姐,这般不懂规矩!”说罢斜睨了眼睛,没好眼色地瞅了香卉。
香卉自觉有失礼数,便低了头好好认错。那老妇见香卉这般陈恳态度,自是不与她多做计较。
屋中,因为方下过雪的缘故,只一片萧索滋味。那墙角处堆放着的未生火的炭盆,倒是冷瑟招摇。漾在那儿,如同一堆被废弃的梦。黝黑却苍白。
原来,面前这妖娆老妇是方才出去的副官请来为香卉装扮的。虽看着不周,却是远近闻名的媒婆。在这佳宜小城嫁娶,多数都要请她。今日被督军请来,她心中自是感到荣幸。除方才训斥香卉外,其他时候倒是笑呵呵的。
“沈家小姐模样倒是好的,只是这脸上少了几分血色。定是因为奔波劳累了!”那老妇说了句,然后伸出手在香卉脸上揩了一把。香卉一惊,立马后撤。
“你倒是羞涩!一会儿怎么应付高督军呢?那可是个精壮的汉子!”她打趣地说,故意将最后一句话咬得极重。然后也不等香卉反应,便从随身带来的包裹里翻了些胭脂水粉出来。“来,我为你装扮装扮。哎,你只要别动就好!”
香卉被她强压在凳子上,任她在自己的脸面上如作画般的挥动手臂。这折磨持续了好一会儿,直到那老妇笑说好了,香卉才敢微微转动脸庞。却不料,颈项上竟一阵酸麻袭来。
“瞧,现在就漂亮许多了!”那老妇站在那儿,瞅着香卉一阵笑。
鼻端,是一阵水粉特有的馥郁香气。缭绕四处,像是长了一双翅膀一样。无形地招摇。
香卉有些局促地扯了嘴角。瞅着老妇,只一番酸涩表情。
那老妇见她这般,以为她是害羞,不觉得抽出锦帕捂着嘴偷笑了。
“小姐这般又是作何?高督军人中龙凤,跟了他,你便是吃香喝辣的命!而且,你一来,就混了个五姨太的名分,比那随了督军多年却什么也没捞到的女子好多了!”那老妇说着,在香卉的身旁坐下。然后取了包裹中藏掖着的小镜子,对着香卉一阵照。“瞧,小姐您真是明艳照人!”
香卉瞅着镜中自己的模样。不知是因为头次化妆的缘故还是什么,只感觉,自己像个跳梁小丑。
“太艳了!”她说,不禁蹙了眉头。身旁的老妇不觉嗤笑。瞅着香卉,说出一番话来。
“小姐今日可是新婚。虽不是正式过门,可毕竟也是见男人的日子。这妆化得喜庆,是大好的彩头。更何况哪个男人不喜欢女人浓妆艳抹的?!只你们这些年纪尚小的姑娘,才不清不楚!”
香卉听老妇这般说,却也不再多言。只是闭着口,低着头。心中一片烦扰情绪。
随着老妇的指导,匆匆地换罢大红喜服,香卉就孤单地坐在房中,等待着高督军的到来。
许是因为沈老爷的缘故,这儿的人对自己虽不甚客气,但也并不无礼。这倒是让她心中一阵欣慰。
那出去的副官在老妇走后,为香卉端了饭食进来。因为旅途颠簸,她倒是极饿了,于是端起饭碗大口地吃起饭来。
面前,那新做好的打卤面尽是香气扑鼻。热腾腾的,还加了蔬菜肉末。吃在嘴中,只一阵鲜香可口。
从小到大,她倒是没有吃过这样奢侈的东西。平素即使粗食,与母亲都是节省用度。更别说是这样的美味,更是想都不曾想过的!
她大口地咽下好似还未完全咀嚼细碎的面条,两行热泪竟是不由自主地落了。
这些年,母亲与她倒是受苦。自己的父亲凭借战乱带着戏班四处营生,可也终究是因为战乱的缘故,一去不回。母亲虽然凭借手巧与大户人家靠缝缝补补度日,却终归因了太过操劳,染上一身疾病。这如今,她父母两失,这偌大的凡世,便只剩了她一个人。这是多么悲惨与不幸!
这样想着,不禁就连那握着筷子的右手,也止不住颤抖了。然后终是放下碗筷,伏在矮几上小声呜咽起来。
也不是过了多久,许是哭得累了,香卉便靠在房间中的长条沙发上小憩起来。直到那随侍的副官在门外喊她,她才迷迷糊糊地从睡梦中清醒。
“沈小姐,督军回来了!”门外的声音说了句。然后在香卉惶急地盖好喜帕后,才有礼地走进来。
“督军即刻就到!”那副官说完这句话,也不做停留,便匆匆地收拾完矮几上的碗筷,径自下去了。
香卉的心中倒是一阵忐忑。因了这突如其来的扰人清梦,更为了那即刻便要见到的人。
高督军……
她不由得握紧那搭在腿上的双手,连指甲嵌入肉中,都恍然未觉。一颗心只是下坠再下坠。在阴差阳错的罅隙中,只摔成一地的碎片。直至一阵风过,被风化为齑粉,化为尘烟。
这世上,终有太多的事情无从选择。因为彼时的生命,便不如自己的臆想。可以放任自为。可以恣意规划。这人生,真是上天与人世开得最大的玩笑!碌碌生命,杳杳世间。只是一番泡影,一方美梦罢了!
不觉,又是一阵泪落哭泣。惆怅的滋味似那无尽的心绪,堵在心口,蓬勃出一阵细小的哀伤。
因为不是明媒正娶,香卉倒是与高督军之间省下了不少繁枝缛节。虽然高督军已许诺,会让沈小姐做自己的五姨太。可是在香卉心中,她倒是清楚地明白,那高督军只是个之徒而已。譬如现下,他只是为了与自己成就那所谓的周公之礼,而将初来乍到的自己困于此间。
正想着什么,那本是紧闭的门扉,却是被人打开了。由门外响起的脚步声,竟是由远及近的传来。如同踩踏在人心之上,只让那心脏,一阵无来由的悸动。
“小娘子,你是不是等急了?”门扉关闭,一阵轻薄的话语便迫不及待地传来。伴着粗鲁的轻笑,只掬起一阵寒凉的气浪。
香卉透过那喜帕下露出的空隙,望着逐渐呈现在自己的眼前的统制皮靴,一颗心只如同将要跳出嗓子眼似的,再也不平了。